正月初四，与程征约了喝茶。临到见面时，她说我带你去一个朋友那里喝茶。我俩从东坡路到琴台路，最后走到了锦里西路，走进了“燕露春”茶业店。
打过招呼，甫一坐定，上首绾中式兰花髻的女子娴熟地烫杯、注水、分茶，袖间似有清风徐来。一下午，茶都不曾喝淡，氛围极其随意。我自是知其中缘由，掌柜的不动声色间换了好几款茶叶，饮茶人一直处于一壶茶时间的错觉里。直到夕阳即将消失在建筑的转角处，她——唐丽娟，拿出一本书赠予我等，就是这本《小日子茶》。
之前有读者为《小日子茶》一书写过评论和读后感，大多数读者从熟悉作者继而读书，我是从读《小日子茶》一书认识了作者唐丽娟。
○ 茶人即茶心
饮食，即饮与食。饮食最基本的功能是满足人本能的需求，解渴和果腹。饮食反映民族和地区特色，发展成为一种文化，其终极目的不外乎美味、可口和健康。
茶属饮食，经历了漫长、曲折的发展潮流。
何为潮流?”是历史发展或社会变动的流行趋势。潮流存在于世界有各种规律、各种模式。当一群人聚在一起，形成社会，规律也就产生了，潮流也就开始形成了。“中国人的饮食潮流被科技和快餐裹浪潮挟着奔跑了一长段路，咖啡、奶茶可以外卖，而茶却保持着静气，——始终以一种气定神闲的态势存在，涤荡着时代的浮躁，又将茶饮和茶文化发展成为一种潮流!走过一长段路后，觉醒的人越来越多，人们逐渐意识到健康、绿色和生态才是饮食的最高境界。
要泡出一盏百分百的好茶，茶、水、器、境和人，缺一不可。作为一个茶人，需具备一颗茶心。唐丽娟自嘲是一个“买卖树叶”的人，一个买卖茶叶的人，她第一做的是保障百分百好茶的前端——茶!一片树叶进化成杯中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无数人参与艰辛劳作。一片好茶叶，源头是适宜的土质和生长环境;一片高品质的茶叶，涉及采摘的时机、制作工艺、储藏、运输和人心。为了茶，唐丽娟经年跋涉在寻茶和试茶的途中。寻访和品尝茶，成就了她的《小日子茶》，构成了她的生活日常。
陆羽《茶经》载：“法如种瓜，三岁可采。野者上，园者次。”原生态的茶树若幽兰，远在深山老林。为了寻得原生态的老川茶，她去四川马边，为岩茶，她去福建武夷山，开六七个小时的车去到茶山是常有的事，而进山的唯一方式是徒步。
“现实生活中，我们的节奏都很快。寻茶路上，我们都很慢......坡陡，慢慢地走，风景美，慢慢地看，茶树在那一刻就是我们的远方。”“把茶青用人工从山里挑出来，需要两个小时的脚程。再过几年，谁还能吃这苦来采这里的茶?”“光抵达野茶园就花掉了半天的时间，待不上两个小时就得准备下山回程.....”(《好的茶山并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没有路》)其中的艰辛难以言宣，抛开野生林里虫蛇的侵犯不言，亦可见人们对田园生活的臆想和误解，在真实的劳作面前显得多么矫情。
试茶的心情，可谓跌宕起伏，千回百转。正如苏沧桑在《与茶》中所言：“能成为举国之饮的茶，其天性本就是融合——人与自然，东方与西方，生命与生命。”
试茶如归，颇有些茶祖神农尝百草的惊心动魄。“以前每年新茶上市时，每天需要品各种刚做好的茶，喝得嘴都起泡。现在想来，其实我这种行为也很伤身体。但为了茶友能喝到好茶，我只能及时试茶，把好第一关。”(《春茶，每一个茶人心中的期盼》)
而得一盏好茶的心情，改变一种观念，又甘之如饴。“我才知道岩茶并不是只有霸气和烈性，白鸡冠就像岩茶里的一股清流，它清而不轻，淡而不薄。有些人爱极了它的糯感，有些人又无法接受它的药香，爱恨两极才是它不中庸的展现。”(《武夷山寻茶》)
这些寻茶、试茶的随笔，是在没有网络信号干扰的情况下进入我的视线的。我身在50平米的房间，落地灯暖黄的灯光下的书页里，心已在千山之外。灵魂在长满荆棘和野茶的马边山地、在岩茶的三坑两涧跋涉;三伏天和采茶人在茶山正午的阳光下曝晒流汗、熬油刮骨，在炒茶师傅的指间闻香、试温;也在唐丽娟的“燕露春”里岁月静好......
○ 是与潮流逆势而行?或者是一种“道”的坚守!
论《小日子茶》一书，撇不开“燕露春”这个载体。在写这篇文的时候，满心满脑都是这个店。“燕露春”在锦里方圆十里的繁华之中，又在老成都十景历史的碑牍之中。在这之前，我多次到过“燕露春”。2007~2008两年，在锦里中路工作，每天路过锦里西路;又因钟意深秋的银杏叶，这些年多次到此一游，但从未真正走近“燕露春”。缘分就是这么个玄妙的东西，无缘时见它千遍也是擦肩，一经引荐，发现早已是日常的存在。
见惯了一个个网红店突然崛起，尔后一夜降温，草草收场，风一样消失在街头巷尾。它们都是这个时代浮躁的泡沫......这个时代最坏的风气就是炒作和盲目跟风，为此，我曾有过深刻的焦虑，写了一篇《这个时代再难有百年老店》。走进“燕露春”，走进《小日子茶》清新又缓慢的意境里，发现原来清醒的人一直都存在!
一间茶店在一条街上栉风沐雨二十多载，绝非易事，也非偶然。放眼当下的很多城市，一间二十多年的老店，就是一个稳定、符号式地存在。
春节期间，在读苏沧桑有关非遗的作品集《纸上》，其中一篇《与茶》，写了西湖龙井出茶黄金期，茶农的十二时辰，整个过程就是一趟苦旅，充满打仗、办案一样的时效性，其艰辛、焦虑和紧张程度决不亚于《长安十二时辰》。
绿茶曾是唐丽娟的一种执念，她从前只经销绿茶，而且尽量选择老川茶，这是她的执念之一。她说，等待，本身就是一种茶性。世间笃定之事，大都需要经历一个过程，比如爱情，热情来得快的消失得也迅速，只有经历过极度等待和忍耐而来的爱，才珍贵。
绿茶的鲜，对饮茶人而言就如咬第一口春。因炒作，一斤春茶动辄上万、几十万。为抢占春茶市场，不少茶商杀鸡取卵，提前采摘上市。绿茶的采摘，并非越早越好。与所有农作物一样，具备足够生长周期的茶，吸收了雨水、阳光和土壤里养分，内涵物质才丰富，整体口感才会恰到好处。一个真正的茶人会遵循健康和顺应农作物的时令的理念来经营茶园、确保茶的品质，因而对采茶时间要求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唐丽娟了解茶性，既遵循时令，又不盲从。俗语云“明前茶，贵如金”，这对杭州西湖龙井实用，但对生长在高山原小叶种茶(老川茶)，就不能一概而论。“四川竹叶青这类扁形茶独芽的要求，若过早采摘，对茶树的损伤非常大。”(《春茶，每一个茶人心中的期盼》)这是以长远、发展的眼光经营茶的人，也是一个茶人对自然万物的礼节!
“一个地方五十年左右，茶树品种、土壤、茶质量都没有改变过，一直都是老树品种，才能称为老川茶。”“良种茶一个人一天可以采摘8~12斤，而老川茶，熟练老茶农一天都只能采摘6两左右。且成茶率更低，大叶茶3~4斤可以做一斤干茶，老川茶却需要4.5~5.3斤才能做成一斤干茶。”老茶树发芽慢、发芽率低，意味着产量低。尽管老川茶是有性繁殖，扎根深，茶营养成分高，但在资本逐利的原始规则下，为追求利益最大化，加上政策性支持，良种茶所向披靡。生态茶“无可奈何花落去”，这是令爱茶人痛心的，又深感力不从心。
唐丽娟是一个商人，她能看见赢利点，自然也能看见颓势。但作为一个真正的茶人，不会为卖茶而做茶。就如一个真正的作家，不会为写作而写作，会深耕，骨子里更关心”作品(茶和文)“中渗透的良知和悲悯，甘愿为维护行业的健康发展而放弃一些东西。在苏沧桑《纸上》和唐丽娟《小日子茶》的行文中，两位女性对传统工艺制茶师傅人数越来越少深感惋惜，为纯正的传统手工艺茶没有好的出路深感焦虑和伤感。
“必须满足入伏后连续放晴三天的茉莉花才能用来制作茉莉花茶，且采摘时间是中午，采摘的是长脖子花(尚未绽放的花)，采摘下来的茉莉要迅速送到工厂养花，养至晚上七八点开放时吐香，这时，工人一层花一层茶叶铺放，让茶叶吸香，通宵达旦。(唐丽娟《小日子茶·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采茶工包吃包住一百二十元一天。
一克绿茶=112颗芽头
一斤绿茶=500克x112=56000颗芽头
一斤茶需要一双手采摘56000次，一泡茶3克，需要一双手在枝头采摘336次。”(苏沧桑《纸上·与茶》)
“从来佳茗似佳人”，一片树叶，一杯弱水，由实物蜕化为灵物，浸透了茶农、采茶人和制茶人的心血。若那些天价茶的利润用来扶持传统手工制茶工艺、奖赏精耕细作的茶农，他们的劳动有所回报，自会有更多的人自觉去传承频临消失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遗憾的是，这天价茶用在了华而不实的营销炒作上。在机械制造代替手工制造的强大时代潮流中，任何逆势而行的个人和声音都显得微弱而孤独。坚守的代价显而易见，在商言商，她们很清楚这种坚守，会让路越走越窄。尽管坚守的本意并不是要回到从前，而是追求一个事物的极致，于茶，就是健康、味道和浸出物质的丰富。唐丽娟做茶的初衷是谋生，当谋生中浸润了一种叫做“道”的东西，便不仅限于谋生，质地就有所不同。
茶性，是等待，也是接纳。一个人真正成熟，不是拒绝，而是包容与接纳。《小日子茶》一书，呈现了一个茶人的成长经历。
人类缔造了科技和高速旋转的速度，就要承受高速带来的粗糙和潦草。人类已进入科技时代，历史潮流不会再慢下来。可以慢下来的，只有优雅的人。正如唐丽娟所言：“茶树会结果，果子会开花，有一片林就会有更大片的林，老川茶的茶树也会从点到面逐渐恢复。”
2024年3月于成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