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我总是喜欢那种在人群中作为关注点发表意见,力图说服他人接受我的观点,在略显温和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种作为舆论主角的愿望。那时候,我为了自己的“面子”,很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听到闲言碎语就耿耿于心,被人误会就急于争辩,遇到一点委屈便四处找人诉说。 生命有时就是这样荒诞而真实,为了守护“面子”这个规模宏大的工程,我不惜花上几十年的时间,甚至奢侈地把最美好的青春作为赌注, 不知是哪一天,也不知是在哪一年。豪气一天天地短下去,激情的焰也日渐低矮,不愿意抬眼去迎接他人架设过来的目光。在许多场合,我像葛朗台清点匣子里的金币一样清点嘴里的语言,面对一大堆正在推杯换盏、吞云吐雾的人,我不出一语,不说一言,甚至连嗟叹都觉得多余。 终于,憣然醒悟。所有的面子、信念与执著,只不过是一场必然漫长的迷途知返。被人捧,被人羡,也做不到感恩戴德礼尚往来回敬人家一箩筐赞美;遭人谤,遭人讥,也不会动用长枪短炮跟人家理论;受了委屈。明明有不少话想说,可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被误解了,也懒得去解释,不是没话可说,而是知道说了又能如何! 不再去赶人多热闹的场子,能避总是尽所能地避。对于谄媚逢迎之词,使用起来,更是觉得口拙手生;看惯了太多的惺惺作态,也看惯了太多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对于横眉怒目批判周围的人和事,也没兴趣,这个世界的声音已经够杂够吵的了,收收嗓子,于人于己,也都绿色环保。 以前,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里,像个菜农撒种子,一畦一畦,把个文字、图片种得密密麻麻不透气。现在啊,去的少种的更少,总觉得那微信朋友圈也不是自己的。大多时候只是潜水,偶尔看看,不说话,甚至连点赞都省了。 参加会议,先找到自己最舒适的动作,靠背,低头,看手机,假装记笔记。听别人重复那些老掉了牙的故事,需要议论时,才会抬起头来与人“争鸣”一两句,然后,便是一大片的沉默。 在路上走着走着,被一辆急驰而过的摩托车惊出一身冷汗,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对方一句粗话飘来,我刚要张口还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跟这种人实在没什么道理好讲,难道被疯狗咬了还要咬回去! 下班后回到家,也不再和妻子吵了,生气永远不敢太久,觉得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俩人能相遇相守就是一种缘分。于是,先低头、先道歉、先呵呵地笑。 约朋友喝茶聊天,通常也只约三两个人,涓涓溪流地消磨时光,可以说点什么,也可以什么都不说,任思绪或远或近慢慢地漾逸,不用为赋新词强说愁,细细品味这相聚的快乐与忧伤。 老同学多年没见,竟也不急不提,电话也不打。偶尔心底闪过会一会的念头,一个转身晃悠,又觉得可以略过去。放假了,老熊在打麻将吧;老粟要陪孙子上兴趣班吧;老张在和妻子怄气不想见人吧。想想,见了面也无甚可说。孩子、身体、房子……都是车轱辘上的话题,滚过来滚过去,翻不出新意。这样一想,便觉得许多吐沫都可以咽咽,许多套话、老话、陈话都可以略去不提。 兄弟姐妹重逢,几个人,好像参加一个秘密的宗教仪式,点头,问候。即使促膝而坐,也不必然会谈心。即使谈心,也不必然有所企求──自己的抉择,只有自己能承受,在我们这个年龄,已经了然在心。 在异性面前兜心思的活也渐少。遇见自己欣赏的女人,也不会像年轻时那样叽叽喳喳地表现自己了,收敛所有曾经的疏狂,破帽遮颜,仓皇绕过去,甚至连寒暄都省了;即使一大群男子汉们七嘴八舌地献媚,我也只是默默地做一名旁观者,让荷尔蒙丰富的人去轰炸吧。过后,思量,或不思量,也都如微风一样。 对于闹哄哄搭建起来的台子,彻底地没了露脸的心。安身低眉在烟火红尘里,做一个寻常的老人,寻常又寻常。过日子,过得像流水一样闲,过得像落花一样静。谨慎些,仔细些,抱着这样的心思走危桥似的缓慢前进。 不喧哗,不吵闹,没有人因为我的喧哗和吵闹而改变对我的看法;不伤心,不哭泣,没有人因为我的伤心和哭泣而让我事成心喜;不自暴,不自弃,没有人因为我的自暴和自弃而对我五体投地;不自大,不高傲,没有人因为我的自大和高傲而对我投来成功的选票。 人越老,话越少。也曾口若悬河,也曾纵横捭阖,现在想想都觉得可笑。一些话是不用说,一些话是不可说。这世上本来就没有非说不可的话,更没有非听不可的语言,说与不说无伤大雅。真话伤人,假话伤己,无语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