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岁月不居,转眼间爷爷已经离开我们三十年了。三十载光阴,弹指一挥间,但爷爷的音容笑貌却始终鲜活如初地印刻在我心中。
每当夜深人静时,我会情不自禁的想起我的爷爷,那些被岁月打磨得发亮的记忆碎片,总会在这个时候格外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爷爷是在我当兵后第二年去世的,爸妈他们没有告诉我,直到我第三年读军校放寒假回家探亲时才知道。得知爷爷已经走了,与我们阴阳相隔,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跑向爷爷的坟前长跪不起,一时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心里有好多话还没有来得及向爷爷倾诉……
当兵那年,我离开家乡前,饱含热泪地向爷爷告别,给他磕了三个响头,他抚摸着我的头,拉着我的手鼓励我:“到部队听领导的话,好好干,好男儿志在四方,相信我大孙子能闯出一番天地!”爷爷的叮嘱至今还在我脑海中萦绕。那时爷爷已经七十三岁了,我知道这一去,不知道何时我们再见面了,想不到那一次竟成了我们的永别。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爷爷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里。爷爷有姊妹三人,他是家中老大,个头中等,皮肤黝黑,脸上的皱纹像是田垄的沟壑,宛如一幅被岁月精雕细琢的地图,每一道皱纹里都留有苦难的印迹、藏着往昔的故事。在那个兵荒马乱年代,总是饱一餐饿一顿,爷爷的妹妹年轻时不幸死了,弟弟成家后得病也去世了,弟媳妇带着两个年幼孩子改嫁远走他乡了。爷爷常常说他自己命硬,活过了小鬼子败走,熬过了各类大饥荒,盼来了新中国诞生,最终,也就爷爷一个人生活在这个边远闭塞的小山村,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贫瘠的大山沟。
我印象中的爷爷性格憨厚,勤劳善良,虽没念过书不识字,但他懂礼节知敬畏,很受人尊重,为人正派厚道,处事敢做敢当,乐善好施,是左邻右舍眼中的“老好人”,正如他名字“言好”一样纯朴,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中国式农民。
爷爷的爸爸是个剃头匠,也就是我的太爷爷,在当地小有名气。据说,我太爷爷剃头手艺很棒的,很受当地人喜欢,多年如一日服务方圆几十里的穷苦乡亲,他的剃头刮脸和掏耳的手艺,堪称一绝,十里八乡的无人能比。
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小时候爷爷,就这样随着太爷爷鞍前马后上门为贫苦乡亲做好剃头服务,才换取乡亲的几斗谷物,勉强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虽然我太爷爷有一手好手艺,但不知怎么我爷爷却没能师承这门养家糊口的绝技。好在隔了两代的我,冥冥之中有传承剃头手艺的潜质,当兵后我在部队里学会了理发,虽然多年来一直为身边的战友服务,但我的理发技能与我太爷爷相比肯定差好大一截。因为他是匠人,不仅技精还有绝活,靠它生存吃饭,而我却是工作需要,在太爷爷面前纯粹是“小儿科”了。
如今我在地方工作,虽没有像我太爷爷那样服务千家万户,但我的家人理发事情被我包了,孩子们从出生至今的理发、老婆的日常修剪发,都是我操刀打理,既传承了祖辈的衣钵,又节省了家庭开支,这得益于爷爷曾告诉我太爷爷的绝活故事,从小在我心中种下了“艺多不压身,关键能救急”的生存理念,只要自己肯努力,做任何事情“不是学到,就是得到”。而我爷爷也有他自己的绝活,那就是为乡亲们“磨剪刀”,干得也是走村串户的生计,吃的是百家饭,解的是百家愁。
在每个晨光未起时,爷爷就肩扛板凳早已走乡间的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了远方,不一会儿隐隐传来爷爷穿透晨雾的吆喝声:“磨剪子嘞——戗菜刀——”彼此起伏,简易工具箱随着他的步伐轻晃,铜锁扣撞出细碎声响渐行渐远,爷爷磨剪刀的一天劳作就这样开始了。大娘、婶子等小媳妇从房屋里探出头,叫唤着爷爷等一等,拿出豁口的剪刀、杀鸡的菜刀塞进他的箩筐,隔壁阿伯、小叔子扛着锈迹斑斑的镰刀、锄地的锄头跟上来,锈迹的铁刃在晨露里泛着寒光。
只见村口老槐树下,爷爷系上褪色的破旧围布,支起磨刀长板凳,拿出磨石和油布裹着的各式锉刀,小铜盆盛满清水。指尖抚过刃口时,他浑浊的眼睛突然清亮起来,像在摩挲一件传世珍宝。粗粝的拇指肚贴着钢刀面游走,咔嗒声里,经年累月的缺口被他磨得一清二楚。蘸水、开锋、磨背,砂石与金属相触的火星在晨光中迸溅,仿佛把贫苦的日子都磨得锃亮,磨来了东方升起的朝阳。
等到日头爬上屋檐,整筐的剪刀菜刀镰刀都闪着银光,乡亲们端来早餐,递来带着体温的红薯,爷爷笑着推辞着……长板凳在肩头吱呀摇晃,又朝着下一个村落走去,紧随又传来熟悉的“磨剪子嘞——戗菜刀——”长长的吆喝声,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乡村的田野上。
在农闲时光里,爷爷虽然干着磨剪刀的生计,但是他好像没有挣到什么钱。据爷爷说:“咱手艺人吃的是百家饭,解的是百家忧,大伙儿给口饭吃就行了,磨剪刀一半人情一半劳力,都是乡里乡亲的,没那么多计较的,有的就给点,若家里困难的,就算啦……”所以,我爷爷在十里八乡的人缘特好,有时乡亲们一段时间未听到我爷爷走村串户的吆喝声,还托人捎来问候:“这么久了,怎么没见你来走动走动?”
爷爷心地善良,喜欢帮衬人,懂得很多老一辈的人情礼节,谁家遇有做红白喜事都少不了请他帮忙。爷爷不仅对家里人好,还对左邻右舍都好。那些年他走南闯北吆喝着“磨剪刀”,走村串户几十里,好事做了一大堆,像现代版的活雷锋。有一次,在一个炎热的夏天中午,正当爷爷走村串户累得不行时,正准备放下板凳休憩一会儿,突然他听到旁边牛棚里传来微弱的求救声,爷爷起身走过去,发现有一个正被绳子吊得口舌外伸、张牙舞爪的人,说时迟那时快,爷爷冲上去把人救下来,好在解救及时。事后得知,这人因与家人闹别扭赌气,一时想不开,才走极端的。爷爷常说,爱自己爱生命,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那些年,像乡邻乡亲遇有婚姻嫁娶、婆媳之间、妯娌关系等现实问题,爷爷一边干着磨刀的活,一边与他们聊着家里家外的事,聊着聊着,情到深处无需言,有的茅塞顿开,有的柳暗花明,渐渐地爷爷在我们那里成了乡亲们的“暖心磨刀叔”。
爷爷非常疼爱我,我是家里的长孙,但遗憾的是奶奶在我两岁时就病逝了。爷爷有三个孩子,爸爸、姑姑和小叔,姑姑早年嫁人了,小叔还在读书。从我记事起,爷爷就住在我家隔壁。爷爷家原有四间茅草房,在爸爸结婚时,爷爷分给爸爸两间,留有两间他跟小叔住,那时小叔才十四岁。奶奶去世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叔和爷爷。病床前,奶奶拉着爸爸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你父亲一生没大出息,但心地善良,是个出了名的好人,你是家中的长子,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不在了你们就多担当些,多帮衬些,他爷俩的事情就是你们的事情。”交待完后事,奶奶就撒手而去。后来,小叔在爸爸的抚助下,学得了一手泥瓦工本领,不仅盖了新房,还找了媳妇成家了。
小时候我听爷爷唠叨最多的一句话:“常说口里顺,常做手不笨。”其大概意思是,勤奋出人才,勤奋出成果。每到农闲时,爷爷就肩扛板凳磨剪刀去了,挣上一二个小钱,补贴些家用,改善一下伙食。那时爷爷每次早上出门前,总会用那种瓦罐装上猪蹄和黄豆放在锅灶堂内煨着。煨火,肉易烂且入味,每当爷爷归来时,未进家门早闻肉香了,随时可以吃上香喷喷的黄豆猪蹄了。这个时候,爷爷会叫上我一起分享这人间美食,让小小的我感觉好幸福哦,至今记忆犹新,现在回想起来那都是爷爷满满的爱。
上学后,爷爷经常鼓励我要好好读书,要吃读书的苦,将来不会吃太多生活的累。有时他给我买个铅笔本子的,我都会开心好多天。在我读小学二年级时,爷爷用他“磨剪刀”积攒的钱,给我买了一个军绿色书包,我背着上学可神气了,激动的我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那可是爷爷用粗燥的大手一把剪刀、一把菜刀磨出来的,那书包一直陪伴我整个童年。那时,我们上下学虽没人接送,但爷爷每次“磨剪刀”回来也会绕到学校门口等我放学,有时爷爷还会与我的老师聊上几句,生怕有人欺负我,回来的路上总是问这问那,正是有了爷爷的呵护,我的童年过得格外踏实。
上初中后,爷爷搬家了,从住在我家隔壁茅草房,搬到村里最后面新瓦房,一前一后,相距远了,与爷爷见面少了,爷爷羸弱的身体时常还有恙,小叔常年在外,照看爷爷的事就落在我爸妈身上,爸爸有时深更半夜还用板车拖着爷爷去镇里卫生院就医……日子过得好快,转眼间我到县城读书去了,只要我在家里时,我都会给爷爷送饭,帮他打扫屋子,为他烧上热水,洗好衣服,尽我力所能及地做一些事情。
那时,我记得为爷爷做得最有爱的事情,经常帮他拔下眼睑的眼睫毛。因为爷爷的下眼睑睫毛经常向内倒卷,刺激着眼球玻璃体,磨得眼刺痛又痒,还泪流不止,只有经常清理,适度轻揉,才会舒服点。每次我帮爷爷清理倒卷眼睫毛,大约能保持半个月左右。后来,每遇周末回家我都会去看爷爷,还帮他清理眼睫毛,陪他聊聊天,最爱听他讲“磨剪刀”遇到的民间趣事。帮爷爷拔倒眼睫毛这件事,我一直坚持到我当兵离开家乡时。
高中毕业那年,为了减轻父母负担,我放弃了自费上大学的机会,选择了当兵。在我走进了遥远北方军营后,因部队训练任务重,家里事父母很少告知我,让我安心学习训练。听说,那时爷爷隔三差五地也去“磨剪刀”,不过没有以前那么勤快了,直到去世前爷爷还在念叨我,或许是爷爷的在天之灵吧,他去世第二年我就考上了解放军理工大学。
时光悠悠,走过了三十年,爷爷那慈祥的面容仍历历在目。爷爷一生勤劳善良,乐善好施,他那些曾经付出与接济的往事,早已在我们幼小心灵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如今,我们姊妹四人都已长大成人,各自成家立业,有能力回馈亲恩了,但爷爷却已溘然长逝,没来得及享受我们一丝一毫的报答,徒留满心遗憾。
每念及此,心中便泛起无尽的哀思。为了寄托这份深沉的思念,在每年祭祖时,我都会给爷爷送去一份深深的敬意。虽然我远在南方,不能置身前往爷爷坟前,但会带着家人燃起一炷香,跪地三拜,送上我们深深的祈祷,向爷爷诉说着思念与感恩,唯愿远在天堂的爷爷,一切安好,在那方净土之上,开心常伴,快乐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