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热的夏天,我有幸藏于密林,得片刻的阴凉。这几天疾病缠身,饭食难进,又加毒热日头,心烦意乱,瘦了十几斤。踱步于密林,求得片刻宁静。
密林中所有植物却是瘦不下来,繁茂恣肆,把这个夏天养得肥肥胖胖。我辨认每一种植物,研究它的价值。这一种是牛王刺,祛除毒热;这一种是鱼腥草,对付心绞痛;这一种我熟悉,是苍耳,但不知它能亮出暗器针灸瘙痒。密林是珍宝,人间多不识。我活的太粗俗了。就连那遍地生长的黄荆和构树,我也不懂得它的真正价值。
“黄荆条下出好人。”认识黄荆才知道,小时候父亲抽打我的枝条是黄荆。七叶黄荆八棱麻,不怕打得地上爬。地上爬不爬不敢说,嗷嗷叫是常有的。就这也没彻底销毁我童年的顽劣。
荆条质地柔软,不易折断。所以,“古者刑杖以荆,故字从刑。”只是它的价值不只是用于修理人。它的枝、叶、果皆是良药,可以止咳化喘,治痢疾,也治跌打损伤。它为灌木或小乔木,叶子掌状,像枫叶,叶上生灰白色绒毛,可洗碗。
这时,阳光移到我的头顶,有点灼热,像顶着一团火。我蹲下身子,藏在荆条的浓阴下。一会儿,荆条花的香气使我有点发晕发醉。荆条不怕烫,在阳光里尽情往上往宽里伸展。它在汲取阳气,炼气化神。从而,把它的魂气根植于人的有病的肉身,救人于疑难病症之苦海。它的旁边的构树也是一样的。
构树,田边地头到处都是。经常路过见过,却不认识。老房子的屋顶上,土坯房的墙壁上,都有它的足迹。密林里更多。构树造型不一,各有各的形状。有的枝叶如鹿角,有的呈网状,密布空中。构树和其他植物一样皆可入药,补肾,利尿,强筋骨。村野莽夫,常把它弃之沟渠,或焚于灶内,或踩于脚下,或碎身轮下。
在密林尽头和一片麦田的交汇处,我就发现了被毁的构树。
这棵构树明显不是自然死亡,有斧迹刀痕。上面的枝头全部削去,还有烟熏火燎的浓黑,像被人泼了一层墨。被削去的枝干上有裂纹,裂纹宽窄不一,像大地上发生了八级地震。我看着它时,它也在望着我,好像有话要说,我听不懂。它旁边的侧枝弯弯曲曲,为它保留着美好的姿态。它的主干有桶口那般粗,看样子树龄已经不短了。如果不是有人斩去它的年龄,它还在继续着下一个轮回。主干上的皮已被人活活剥去,树身开裂,一直从上到下。没有剥去的一层皮的旁边,粘附着灰白色的木屑,这是他的肉。“皮开肉绽”就是如此吧。细细观察,主干有细纹,直直的,稍呈弧形,像波浪,从上流到下,或从下流到上,不知道究竟哪是它的源头和源尾。它的纹路不像枝干的凹处,回环往复。凹处是四个枝干的交杈处,纹路拥挤密布,又排列整齐,环环相扣,且又各有各的方向。这是树上流动的大河,荡动呼啸,说着人间不懂的密语。往下看去,地上还躺着一根,像是被人拧断的手臂。浑身被烧毁,旁边有一摊灰烬。说是它的血,毋宁说是它的魂魄,它把人的粗劣还原了出来。
阳光终于沉下去了。接下来人和植物都沦于黄昏和黑夜。我没有走,我要和植物们接受星光和月光的洗礼。这些植物白天黑夜,接受阴阳,炼精化气,才引发生命的高潮。植物很少生病,它治愈人的病体。人有邪气,拐回头来对它进行疯狂地报复,干扰它灵魂的纯净。它不语,对它来说,雨也好,霜也好,很自然,很平常。生命不过是升降开合,哪有只升不降,只开不合的道理。没有弹性的生命岂不索然无味?悠游,自在,顺应,静息,自净,方能自安。人最后的依靠也唯有苏醒和净化。
看着密林里这一堆哑巴孩子,悲悯何其渺小。密林藏着一部哲学,这哲学便是中医。人间的哲学探究人类本身,而真正探究自然本身的,却是植物们自己。这些哑巴孩子,没坐过高铁,没坐过飞机,一生只住老宅,只住密林。只把夏天这株草,养成高高的太阳花。
露水慢慢爬上它们的叶子,然后滑落。这是它们仅有的沉默地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