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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莲开花 ③

  • 作者:沧浪
  • 来源: 电脑原创
  • 发表于2025-04-28 00:4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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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七 枕着泉声

      2017年暮春一个午后,一辆面包车停在太行深处榆社梦家庄村口,下来七八个人,走在最后一个的便是我。我不得不承认,土路那头这个离开三十载漫长岁月的梦南庄,是我心底最深情的眷顾。

      自1987年安葬姥姥之后,这个唯一的外甥女再没踏上这片土地。三十年之后再来梦南庄,是因为我一个老表哥不在了,在赵王村安顿完后事,大家已然很累,但我执意要去,只得随我驱车前往。

      我们走在这条土路上,那是我小时候走过无数次的土路。我无比迫切又激动慌乱,那个叫梦南庄的乡村可安好?那终年缓缓流淌的泉水可还叮咚悦耳?那错落的山可还纷呈着异彩?姥姥院中那棵花椒树呢,它可又举着一撮又一撮麻辣醇香的紫红椒籽,等待远道而来的小外甥女前来采摘?……

      我的孟南庄呀,你的老外甥女来了。她的脚记得孟南庄的路,她的耳朵记得孟南庄的声音,她孩童一般寻觅那条与路并行的河水,拔开高过肩膀的荒草,在裸露暗红的石底河床中间,一股细流羞怯地出现在一行人面前。

      “这河水比以前瘦多了,”三哥蹲在路边,嘴里咂摸着一根细长的芦苇草,一脸的心疼与落寞。三哥小时候在姥姥家住的时间最长,我最爱听三哥讲儿时在姥姥家的光景。

      那时还没有电灯,待日头消失在芦苇丛,就着明灭摇曳的煤油灯,姥姥做一阵针线活,三哥打哈欠了,姥姥便吹灭煤油灯躺下。一觉醒来,屋子里黑黢黢的。当眼睛无法看见时,耳朵便格外敏锐。蟋蟀啾啾声时远时近,蛙鸣此起彼伏,这些都是配角,泉声才是梦南庄夜晚的主人公。泉声最是多样,春夏秋冬,各有各的调。春冬水浅,泉声如幼童少年般欢快雀跃,撒开脚丫奔跑着,叮咚清脆,嘻嘻哈哈凑在一起,争先恐后跳下去,去向更狭窄或更广阔的山涧;夏秋水满,泉声就厚重深沉,水声哗哗——哔哔——哗哗,缓慢有节奏地拍打着河岸,似浩渺宇宙的脉搏,又似苍茫大地的呼吸……枕着孟南庄的泉声入睡,三哥夜夜睡得安心。

      我很少在姥姥家住夜,倒有几年大哥常常用自行车驮着我,去看生病的姥姥,从村口到姥姥家五里山路,山路回环,沿路都有泉声不绝于耳,至今仍觉那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不光泉声好听,梦南庄的泉水还好喝。孟南庄的水有两股,村中路北那条宽阔的河,向东汇入尹沟河,人们常在河边洗衣饮牛羊,而供村民自古饮用的,则是北山上流下来的泉水。小时候去姥姥家,常跟着钢表哥去北山接水。泉水曲里拐弯地流着,经过我姥姥家上院不远处,钢表哥担两个木桶放下,我总抢先把双手掬起接一捧水喝几口,微甜、清凉,每一个毛孔变得紧致而又舒坦,暑热被赶得无处藏身。这时候,钢表哥平时总板着的脸便柔和许多,嘴上说别喝了凉着肚子,把桶接满泉水放一边,又去泉边山上摘几个毛桃洗了给我吃。梦南庄是不用打井的,这里的泉水四季长流不断,水硬爽口,滋养了一代又一代人。长大后喝着过滤后的纯净水,我总觉得它过于绵软没有质地,就像现代城市人一样,一代又一代的进化大约过滤掉了他们的棱角钢骨,一个个珠圆玉润般行走在人世间。我无法考证梦南庄的先辈们缘何于清初从赵王和翟管迁入定居,但我觉得这泉水当是他们选址此地的一大由头。傍水依山,梦南庄的确是个好地方。

      泉声依旧。

      也只剩下泉声了,三十年后的村子太安静了。不少房屋都开始倒塌,村里有七八户人家有居住痕迹,挂着门帘,院子里堆着玉茭。村口的几只芦花鸡大摇大摆晃着脑袋,胖胖的,歪着脖子看着驶入的车辆,并不着急躲闪,它们知道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

      车开得快,沿路一个人也没遇到。很快到了姥姥家大门口。院门外石砌的地基基本完好,院墙和大门还在,木头门扇上方有一横匾,从右到左三个字,依稀只能辨认两个字“初级”,姥姥家东房曾充公做学校,这“初级”二字当和学校有关。门上的锁锈了,表哥拿着一串钥匙,挨个插进锁孔里,装模作样鼓捣半天,打不开。我二哥从院墙一处坍塌的缺口跳进去,我在外头大声问二哥那棵花椒树还在不,二哥半晌才回音:

      不在了。

      八 大柳树下

      思念成疾。

      2017年之行太匆匆,并未缓解我的相思之苦。一个人徒步到梦南庄慢慢走上一走,是近几年来一个执念。然而这个执念因其小备受忽略,年深日久,它竟似一粒种子,在心间柔软处住下了,被岁月慢慢浸润萌芽,终于轰然破土而出——2023年3月一个上午,我像陶渊明笔下的渔人,舍船步入我的桃源,我心心念念的梦南庄。

      我的梦南庄呀,你的老外甥女又来了。她光鲜亮丽的外衣下,裹着无比惶惑的心,她带着并不完整的躯体,来到你面前,渴求你的庇佑和指引。她站在路牌下张望眼前的岔路,思索人生的何去何从。

      眼前是一个岔路口,一条是水泥路坚硬宽广,伸向我们生活的城市,另一条是坑洼山路,通向正在消逝的田园小山村。越来越多的人切换在城市和乡村之间,他们游离于城市,却也被乡村日渐疏离,他们享受着城市的便利繁华,也饱受思乡的困扰折磨,他们把自己拧巴成梦南庄多年以前的骡子。这些比梦南庄大的事情,成年的我偶尔也想一想,但大概率总是想不通透,还是先去往我的梦南庄吧。

      一个人的信步由缰是幸福的。这种幸福很快被村口路边坟地生生破坏了——很多坟,新的旧的,高的矮的,有的坟前摆了花圈祭品,被风刮得七零八落。很煞风景,但它们就在村口,齐刷刷看着这个并不属于梦南庄的人一步步走进来。空气很静,除我之外一个活人也没有,我平素胆小,但那天着实没有害怕,死亡并不可怕,这些亡者和坟墓并不比外面世界的活人更让人害怕。他们能够引起的,是追思,是伤感,是责任,或许还有其他很多。

      记忆中,村口是没有这么多坟的,以前的坟大多在山上。这些坟是后来陆陆续续出现的,证明村口风水应该相对不错——背倚青山,面前有路伸向远方。曾经喜欢向深山里迁居的人们,如今都喜欢出去,去向更富裕更便捷的地方去,梦南庄的人大都也是为了上个坟方便,渐渐地都把逝去的亲人埋在村口。他们开车匆匆而来,在村口坟前草草磕一头,村中老屋都难见他们一面。

      有几个是新坟,因为光伏设备的进驻,坟地从山上移到这儿了。这样的事儿到处是,不算新鲜,现代文明挤占了太多,包括他们的墓地,越来越多的人面临“死无葬身之地”,全国多地小区出现“骨灰房”,入土为安越来越难了。

      这些生活在梦南庄的人,死后躯体和灵魂都得以安放故里,我是羡慕他们的。二十三年前我不顾全世界反对远嫁千里之外,十年前正月初六,儿子的大爷说,你刚嫁过来时,我们全家都怀疑不会长久,今年往十几年头上数啦,我们终于信了你……那天他们一家人心情似乎很好,儿子的爷爷动员家人去砍树,说能破两副棺材板,你们日后死了用得着,省得花钱买。那晚我失眠了,我在暗夜里咀嚼着那些话,不敢想象自己死后要埋在这千里之外陌生的村庄里,在荒地里做一个孤魂野鬼,又思及儿子在这村里几乎不认识什么人,若有一天我死了,连个抬棺材的都不到,还有,我娘家亲人找不到这里,奔丧都没有去处……我似乎听到鼠洞口暗自窥探的老鼠在笑我,可笑吗?但我却想哭。过往种种洪水般淹没了我,黑暗中离开的念头第一次无比清晰明亮,亮如天边那颗启明星。多年后儿子问我离婚的理由,我就把上面的话说了,儿子说我思维太荒谬。荒谬的何止思维,何止我一个,还有这个世界,还有世间太多种种。和大多数人一样,我多年来也在认真活着,却并未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多少次梦中跪倒在姥姥坟前哭诉,如今,我终于来了。

      姥姥的坟不在村口,往前走拐个弯,上个小坡,在一棵大柳树下。北山多石,大柳树长得慢,但也够两个人抱了,树后面几步远,是斜插的好大一片光伏发电板,很庆幸姥姥的坟地得以保留。坟地杂草丛生,显然多年无人打理了。扒拉半天才找到墓石,我把包放在墓石边,没有跪,而是一屁股坐在草丛里。我拔下一根狗尾巴草,想起姥姥盘腿坐在炕上的样子,想起姥姥给外甥剥鸡蛋挖一大勺蜂蜜的样子,想起姥姥掉得只剩几颗牙的样子,想起姥姥似贾母般慈祥福气的圆盘大脸,想起姥姥的眼泪……

      姥姥,你不在的岁月里,梦南庄替你记着我,爱着我。

      九 三个人的村庄

      那天,我离开纷扰喧嚣的城市,一个人缓慢步行在梦南庄土路上。拜别了大柳树下的姥姥,继续往村子里走去。

      空气很安静,人声车声各种嘈杂声都不再聒噪了,只有纯粹的泉声,耳朵领受到前所未有的恩赐,全身都很放松,心如头顶那方蓝的天一样,被放空,纤尘不染。河边远远落着两只鸟,彩色的尾巴甚是漂亮,待我举起手机抓拍时,它们扑棱棱飞走了。河岸沟渠长着很多树,没有清规戒律的约束,它们想怎样长就怎样长,不是城市街边的整齐划一,而是横七竖八,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全是舒展的样子。我真想做梦南庄的一棵树,或一只鸟,哪怕一滴泉水也罢,也算不枉此生。二十年来,走着走着,我把自己走丢了。现在终于明白,我无数次地回到孟南庄,找寻的不只是爱和过往,而是未来,是新的开始,是重新活自己的一个支点。

      慢慢悠悠走了将近一个钟头,拐个弯,在一块地头,一个老者手拿耙子在整他的地,地不大,却被耙子细细耙过,伏贴平整如优秀学生的作业。

      “大伯,您是梦南庄的吗?”

      “哦不是,我是仰天的。”是了,梦南庄2016年并入仰天,是仰天自然村。小时候的仰天远远没梦南庄好,我有一个常在一起玩的小伙伴,她姥姥家就在仰天,我俩在一起比谁的姥姥家更好,我嘴笨,还有些结巴,自然经常比不过,后来比急眼了,我就搬出当时从大人们嘴边听来的那句话:

      “仰天,养下孩的活不了两天!”一句顶一万句,我完胜一局。

      时过境迁,梦南庄千好万好,唯有交通不如仰天便利,如一颗蒙尘的明珠一样逐渐被世人遗忘。

      “看着面生,你也不是梦南庄的哇?”大伯用耙子将杂草归拢在一起,漫不经心地问。

      “我是梦南庄外甥,田南沟的。”

      “田南沟的?你是秀文家妹妹?”大伯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嘴上嗯嗯,心里却是各种滋味。娘走了之后,姥姥一病不起,大哥便承担了女儿和外甥的双重责任,替娘在姥姥跟前伺候。一放假,大哥就带着弟弟妹妹去看姥姥,陪姥姥说话,给姥姥翻身,背着姥姥去外面转悠,月月年年,姥姥家门槛都被外甥踏破了,梦南庄连带邻村的人都知道姥姥有个好外甥叫秀文。姥姥嘴苦,大哥买了各种罐头,一勺一勺喂,直到姥姥病逝。岁月不会亏待任何人,梦南庄记得她外甥,惦着她外甥,无论外甥发达还是落魄,在梦南庄这里,都有他们的一席之地。我的确是来对了——在这里,能找到城市没有的认同感和归属感,还有胜过无数说教的指引。我觉得自己就是大伯田地里一块土坷垃,和众多土坷垃待在一起被击碎成细壤,被耙犁整平,踏实等待耕耘播种,春华秋实。村庄里的人都去外面打工了,很多地都荒芜了,大伯守着他的地,日子平实。梦南庄的犁耙和土坷垃告诉我,当许多场风刮来,周遭都顺着那个方向,可你在顺从中越走越迷糊时,才发现那不是你要去的方向,你慢慢人间清醒:你刮你的,我自有我的方向。

      山路弯弯往前走,空谷寂无人声,沟深树幽,幸有泉声潺潺相伴。一群牛出现在河畔对面,放牛的悠闲无聊地倚在山坡上,对我这个闯入者十分感兴趣,远远盯了一阵,看我走近。

      “放牛呢大叔?!”我主动打招呼。

      “嗯——啊。你是——?”

      “我是这儿的外甥,田南沟的,来转转。”

      “秀文家妹妹?你是闺女哇!听说你教书了?”

      我的心被重重一击,血液温暖回流。有多少年,没被人叫过“闺女”了?小时候只要一进梦南庄,沿路都有男女老少微笑着招呼:闺女来啦?闺女住几天再走哇!我成了梦南庄全村的闺女。梦南庄呀,你记得我!……你们的闺女来了!

      我来了,可你们却走了,走向坟墓,走向陌生繁华的城市,走向聚集热闹的新农村。新农村振兴并未让梦南庄振兴,人走了,地荒了,房屋年久失修了,村里只剩几个老人,连空心村都算不上了。

      牛们可不管什么新农村旧农村,草肥水美就是他们的天堂。远望去,牛群浑然天成镶缀在沟坎崖畔间,牛脖子上的铃铛声和着泉声,是一曲乡村田园限量版交响乐。我举起手机,镜头角落出现一头母牛和一头小牛,母牛时不时回头,小牛犊不安心吃草,东一口西一口,撅着尾巴撒欢,摇头晃脑这里闻闻那里转转,我竟欢喜得看痴了挪不开眼,按下快门,录了视频。

      道别了牛群和大叔,沿路又归于寂静。村中房屋坍塌得更严重了,有的四堵墙只剩后墙,到处是乱石、破瓦、杂草。村中住户只有四五家了,也都锁着门,芦花鸡有了更大的一群,不见一个人影。

      直到进了村快到姥姥家附近,才又遇到一个人,高瘦,胡子拉碴的,他正拾掇羊饲料,是个羊倌。我从这个羊倌身上,看到我舅舅表哥的模样,心里感觉格外熟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有其神似的容貌,连骨架棱角脸形、表情语气等都打上了相似的烙印,让归乡人骨子里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

      羊倌认识我,和我大哥熟络。羊倌祖上父辈曾是孟家财东的长工,斗地主分田地结束后,地主家剩余两座院落都充公闲置了,羊倌父母因成分好无地无房,分得了孟家第二座院落用来居住。羊倌有一大群黑羊,放在山上养,个个黑锦缎似的膘肥体壮,每年收入十几万,就是住这儿孤单一些,看在十几万的份上也认了。正和羊倌唠着话,跑回来一只好漂亮的长胡子大白羊,直奔羊饲料就大口吃起来。羊倌笑着介绍,这是只头羊,奶山羊,最是奸猾,总是扔下羊群自己跑回来吃饲料。问及财东孟唤江一家的兴衰往事,羊倌轻描淡写地说:

      “啊,风光过一阵子,批斗时地主夫妻和他大儿子死了,好像有个顶门的二儿子,上面有人护着保下来了,后来也走了,没回来过。”

      “批斗时你父母也在场?”

      “在呀,不敢不去。可东家待俺父母不赖,待一村子的人都不赖,后来搬到梦南庄的十几户,有哪家不是冲着财大心善的孟家来的?梦南庄谁人没受过孟家恩惠?唉,可怜了孟家那婆姨,想当初人们没吃没喝时,那婆姨天天做一大锅饭,人们都拿碗排队去吃,女人亲自给他们一碗一碗舀,真善人呐……结果落那样一个下场……好在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多数人没上台揭发,只充个人数。”

      “孟家前面那院咋成羊圈了?”

      “啊,那分给孟家一个本家了,后来瘫了,子女又得照顾老人,又怕羊丢了,就把羊圈在院子里了。”

      “哦,瘫了。”

      “得亏是瘫了,不然人们能放过他?不过也有人说是假瘫,装着装着就真瘫了。谁知道?……”

      羊倌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得惊心动魄。

      (未完待续)

    【审核人:雨祺】

        标题:马莲开花 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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