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唐诗灿烂,李杜双星,最是夺目。余光中说李白“秀口一开就是半个盛唐”;木心讲“如果抽掉杜甫的作品,《全唐诗》会不会有垮下来的样子”。
诗仙李白天才天赋,仰面一喷即华章。他的诗飘逸纵横、天马行空、气象万千、朗朗上口、一字一句皆高华。他天生一副好嗓子,再高的调也能轻松地唱上去,仅一曲《蜀道难》就唱得让人发了呆。他在《草书歌行》中毫不谦虚地说:“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李白的灵性与妙悟,自由与广大,让谁也够不着。他努力舍弃人的社会性,追求着人的自然性,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是天上物,大鹏鸟,长风扶摇,千尺万里。对于人世不平和自身困顿,他醉眼小看,携酒仗剑,乘流直上,相邀明月,散发扁舟,同构天地。只要酒一喝,天一句,地一句,大块文章,妙笔生花,处处给人意外和惊喜,让你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又大呼过瘾。
诗圣杜甫学问学养,低头苦吟成绝句。他的诗雄浑沉厚、古朴苍桑、耕牛犁地、步步力道、倒吃甘蔗、越嚼越甜。他嗓子不及李白,却比别人好,更肯下功夫,规矩靠谱,所以一亮嗓子便不同凡响,仅“岱宗夫如何”的一个“夫”字,就让学者们大了头。杜甫遣词造句的雄浑与沉郁,凝炼与顿挫,源于他如琢如磨、如切如磋的渐悟和精进;其诗用意的精妙与潜气,清明与理性,源于他周正融和的禀赋和健全内敛的才性,更源于他具有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的佛性。他如泣如诉的呻吟,似呼似号的呐喊,让鬼神为之低昂,众生为之叹伤。杜甫的诗有烟火,接地气,可亲近,能效仿,所以历代高手们都学他。莫励锋教授说:“杜甫就象大江上的水闸,上游的水都归他那里去,下游的水都从他那里流出来”。
鲁迅与刘大杰讨论文学史时曾感言:“陶渊明稍稍站得远一点,李白稍稍站得高一点,杜甫似乎不是古人,就象今天还活在我们堆里似的”。诚如斯言,“息交绝游、南窗寄傲、容膝易安”的五柳先生是自由的离群鸟,质朴开通,冷眼旁观,稍远;“大鹏一日同风起;欲上青天揽日月”的李青莲是翱翔的大鹏鸟,逍遥放任,超然自我,稍高;”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杜浣花是一位忠厚善良、悲悯仁慈的邻家老翁,稍近。
毛泽东喜欢李白的诗,但讲他有道士气,不喜欢杜甫的诗,讲他哭哭啼啼。诗界也有“许浑千湿,杜甫千愁”一说。其实,读了《三吏》、《三别》、《兵车行》等一系列触目惊心、摧肺塌肝的诗篇,便可知道杜甫为谁啼哭为何千愁了。许多读书人,他们只顾自己,万事不关心,从不为苍生说一句人话,从不为黎民发一个声音。面对浇漓的世道,苦难的苍生,他们成了沉默的大多数,而杜甫则是呼号呐喊的极少数。“为什么眼里总含着泪水,因为对这块土地爱得深沉”,杜鹃啼血,道义为根!
杜甫是位集大成之诗人,孜孜追求着诗艺广阔的多样性和深层的真实性,无论古今长短各种诗体,都能尽得其长,融汇贯通,开创变化而无所不工,并且自然而亲切。尤其他的律诗成就,世人有目共睹。七律一体,在杜甫之前,仅为诗苑里的荒芜小径,杜甫独力将它辟为诗园里的繁华大道。
杜甫具有真正读书人的风骨和“君子儒”风范,公心正义,平凡伟大,“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是行走在人间,匍匐于大地的活佛,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他由早期对生存与功名的激愤转变为对国家命运的关注和对黎民苍生的关怀,完成了一般文人向诗圣的转变。面对世间不平不公,他不象其他文人那样消融和逃避,而是正视与担当。这位极具伦理原则和广泛同情的大诗人,对丑恶腐朽予以无情揭露,对黎民百姓予以无限同情,为民“鼓与呼”,真正担负起知识分子批判的社会责任。“天宝之乱”、“安史之乱”前后的时政和社会画面,在他笔下得到全面而深刻的反映。他的诗,首首写在历史的伤口上,句句落在苍生的血泪中。这一切,无不闪耀着人道主义光芒。“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苍桑句便工”,时代伤痕和民众血泪,铸就了“史诗”并独一无二。
晚年的杜甫,风霜病颜,清瘦苍衰,但“一览众山小;天地一沙鸥”的精神状态,矍铄而幽默的美学趣味,悲天怜人的大爱情怀,愈发觉得这位邻家老翁可爱可敬,崇高伟大。说到邻家翁,不由得想起我苦寒一生的岳父母,他们虽卑微,却善良,也幽默:“烧箕有碗隔夜饭,给个县官也不干”;“寒冬腊月大雪飘,老天落下杀人刀。身蹲青灰头顶瓢,不知穷人怎么熬”。蹲锅灰取暖,顶葫瓢御寒,还想着比他更冷的人。在泥泞,心光明,吾家老头也高尚。
李白与杜甫是诗界天花板,他俩的诗好到让人绝望。喜欢李白,喜欢他的自然与灵性,喜欢他的率直与天真,他不愧是巧争造化,妙胜天地的诗仙。如果没有李白,唐诗不会如此斑斓而绚丽,汉语不会如此丰富而多彩。但我更敬重杜甫,敬重他的诗才与诗性,敬重他的诗道与诗品,他不愧是一位“千秋笔墨,万世丹心”的诗圣,他是大唐的良心,华厦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