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里又被人打扫过了,只是残旧的供桌上这次放着的,不是一碟在这荒山野岭中绝无的精美糕点,或者其他罕见吃食,而是一大把新鲜的野山花,插在一只看似普通陶罐里。野花是我在附近山上没见过的,土黄底色的陶罐,上半截挂着漆黑的釉,两边有穿绳的耳,下边有三只兽足,断了一只,倚靠在我那几摞书边。这种款式应该不是唐代以后的。
我闻到了屋里有一种淡淡的异味,说不清楚是什么气味,小时候似乎在动物园里嗅到过。我放下一袋粮食和一篮子蔬菜,虽然是夏天,我的食物从来没有被老鼠野兽偷吃过,两个多月来,这里连蚊子苍蝇都很少。
不能肯定那人是不是还在这十几平方米的屋里,我微笑着环顾一周,我当作床的祭台上,铺的干草像是新换的,而且加厚了,干草上的麦秸席子和屋里的供桌、木凳等几个简单的家什都擦拭过,我下山前扔在地上的几团废稿纸被展开叠放在屋角灶边的柴堆旁……一切迹象都表明这里常来一个勤快的清洁工,而且是个比较风雅的清洁工呢!我的书经常被他拿去,几天后又被换走了另外几本。
距离这里最近的人烟,也要在山谷对面那个山腰上的土陶村里,脚下这个没了神像的破庙早就断了香火,连牧人、樵夫路过都极少进来,除了鬼狐谁会来呢?
我捧起那个陶罐闻了闻那把五颜六色的野花,只有淡淡的草香。门外有了脚步声,我跨步迎出门观瞧,一个女人挑着一担水从断墙豁口走进来,个头挺高,身穿灰白色土布做的半袖长裙,很简单宽松的款式,脚上是一双褪色的红布鞋,头上留着利索的短发,大眼睛高鼻梁,尖下颏,年龄约摸三十多岁,身材健壮,风韵犹存的一位大嫂。
她抬头见我抱着陶罐注视她,没有跟我客套,只是表情自然地说:“舀点儿水到花瓶儿里。”仿佛指使自家兄弟一样。哦,她的声音像十几岁的小女孩。
真的有狐仙?依我所受的教育和思想观念,是根本不会相信的,尽管小时候读过不少鬼狐传说故事,也曾经心向往之。只是,生活在这僻静陌生的荒山野岭,不妨让自己浪漫起来,借以排遣孤寞无味的心境,希望其有吧。
她把水桶里漂着的十几个野果子装在粗瓷盘里,端到供桌上,然后就开始点火烧柴做饭。她动作麻利,俨然女主人一般,我根本插不上手。远离人群的破庙里顿时有了烟火气息。
“大……大嫂……”我实在过意不去。
“我姓黎。”她友好地瞟了我一眼,手下不停。
“呃,黎嫂,谢谢您这一个多月一直关照……”
“你要怎么谢我呢?”她脸上有了笑容,语气像是在逗我。
“呃,呵呵……”我感到了脸热嗓子干哑。
“咯咯咯咯……”她轻轻地笑着,脸也红了。
“您是对面寨子里的吗?”我转换话题。
“不,我就是你的邻居。”
“邻居?您住在哪儿?”
“说‘你’吧,不用说您您的。”她用沾满面粉的手指指地上,“我就住在这儿,陶神庙。”
“这是陶神庙我知道,原来陶瓷也有神庇佑……失敬失敬!”我冲她双掌合十,“那您……你,是庙里的陶神本人......呃,本神吗?”
“哈哈哈哈……”她这开怀的笑声要是在庙外,肯定响彻山野,回音不绝,“我要是陶神,你就是住持啦!住持你住在庙里,本神我住在塔里,哈哈哈哈......”
庙旁是一座坍塌得只剩半截的倾斜石塔,一人多高,两三人手拉手就能围起来。塔下基座上有一孔两尺高的拱门。想到这,我心里一激灵,难道……?
“您……呃,你是……狐仙姐姐吗?”
“你要看看我的尾巴吗?”没想到她毫不隐讳,说着转身把烙好的饼放进一个陶盆里,背对着我没好气地说。
“不不不……我信,我信你!”其实我已经看见了她长裙后屁股那里隐约有一条怪怪的鼓起,也注意到她羞得脖子根都红了。我思忖着自言自语:“怪不得……”
“怪不得你总是闻到一股怪味儿?”她把面饼端过来说道,“你是失敬了,这庙里一直没有老鼠蚊虫滋扰你,知道原因了吧?”
“谢谢狐仙姐姐!”我站起来礼貌地对她深鞠一躬。看来那些凭空冒出来的粗瓷,粗陶的家什都是她拿来的。
“就叫我黎嫂吧。”她又端上来一碟盐拌芹菜叶末儿、一碟凉拌瓜条和一碗玉米粥说,“黎嫂,听着像是《离骚》,好,好!‘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我拿起饼说,“一起吃。”
“你先吃着。”她看见我吃她做的饭,很开心,笑吟吟地拿起茶壶又转身去沏茶,我还是忍不住看她屁股那里。管她是不是狐仙呢!至少她看起来是无害的,有个热心勤快,也许还解风情的异性交往也不错。
她总算安稳坐下吃饭了,我看着她的脸,只有眼角几丝浅浅的皱纹,没有一点狐媚妖气,和《聊斋》里的描写不同。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咽下一口饼说:“聊斋里面写的鬼狐故事大部分都是真的。只是里面没写三十八岁的狐嫂,对吧?哈哈哈哈……哦对了,卷十六里有一篇《丑狐》......”
“去,别胡说,你和我没那么不堪!咳,咳,”我有点尴尬说,“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里有一段……”
“狐间的事我来说,你说人间的事。”她打断我说,“一书生寄寓破庙,读书写文……”说到这她看我一眼,我俩会心地大笑。
“哈哈哈哈……”
她接着说:“每天早起发现,不仅昨夜凌乱的书案整理擦拭一新,而且还有一盘糕果陈列。书生虽然不敢吃,但还是十分感念绝色狐女的美意。一个半夜他偷睹芳容,结果从房梁下来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毛腿莽汉,不仅打扫房间,还在书案上的每件文具上都留下吻痕。呵呵呵呵,书生惊入沉疴,带病搬家。临走,房梁上传下来一声沉重的叹息,似乎有万分的不舍。”
“不愧为离骚,一大段故事被你几句话概括了。”
“我喜欢蒲松龄和他记叙的鬼狐,个性十足,但是我讨厌纪昀这个人。”
“是,史上的纪昀从来就没有与和珅作对过,铁齿铜牙是说他的学识很高,经史子集问不倒他。现实的他根本不像电视剧里编造的那样正直。”
“电视,土陶寨里只有村长等两三家里有,我没看过。纪昀奉旨主持编修《四库全书》,收录的都是对朝廷无害的书,其他都列为禁书予以销毁,还查办收藏禁书的人。这不就是一次全国规模的焚书坑儒吗?”
“嗯,所以他在编书过程中学乖了,哦,是吓明白了。一辈子基本上只写了《阅微草堂笔记》这种神鬼狐怪,对政治无关痛痒的书。他也害怕文字狱啊!”
“他一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纵欲,经常白日宣淫,一天五次之多。编《四库全书》期间,有时不能回家,乾隆特别赏赐给他两个宫女伴宿,他得意地称之为‘奉旨纳妾’。他还喜欢喝大酒,吃肥肉,其实就是用食色来麻醉自己。说他才高八斗,不过是把古人的东西烂熟于心,自己没有多少创作。他的大学士还是死后追封的呢!”
“哟嚯?你读过不少书嘛!狐……呃,黎嫂。不过读古书已经没有大用了。”
“大用小用,都与我无关。帝力于我何有哉!我又不考女驸马,出将入相。倒是你,百无一用是书生,为什么躲到这里来避世?”
“呵呵,你说得不错,我也是寄寓破庙读书写文的书生,想在这个僻静的山野完成一系列长篇小说三部曲。”
“哦?我的相貌让你失望了吧?你也和纪晓岚写的那书生一样,不吃我的糕点,怕有毒?”
“我......我是借宿你地盘的房客。遇到如此善良勤快、风度优雅的老板娘,我感谢犹恐不及,还敢挑剔?我无欲无为,无财无怨,不怕谁害我,只是那糕点是穷乡僻壤里的稀罕物,肯定价值不菲,我是无功不受禄而已。”
“哼哼,巧舌如簧。我没有赶你走,是看你也没什么本事害人。不过你够矫情,真难伺候!”
“我矫情?嘿嘿,你那些点心恐怕不是花钱买的吧?”我拿起野果子咬了一口,酸甜苦涩,核大肉少。
“嗯,点心是从几百里外移来的,不行吗?吃百家饭,这在我们狐族看来是天经地义的。幸亏我没有给你摘老乡果园里的瓜果。”她的表情显出不快,站起来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你不喜欢法术的事情,我就不为你用。你只当我是一个邻家大嫂就好。既然是来写书的,我就不叨扰了。”
“我不在意什么鬼狐神妖之类,站在我面前的就是个活生生的人。你的学识令我刮目,至少学姐是当得起的。”
“那就好。”她嫣然一笑,开门出去了,外面没有脚步声。
自那以后,黎嫂经常上午过来和我聊一阵,做中午饭,吃完洗碗然后离开。我俩还在北墙盖了茅厕,在南坡上开了一块菜地,一同侍弄。衣服我是不会让她洗的,所以每隔几天她就拿着自己的衣服过来,叫上我拿着衣服随她一起到山下小水潭边洗。今天也是。
“我们为什么不在山腰的小溪边洗?”我问。
“小溪是大水潭的上游,大水潭是用来挑水喝的,小水潭在大水潭下游,用来洗涮。”
“哦,这乡规很卫生啊!”
太阳高挂在东山顶上,如镜的潭水映着青山白云,树影花色。我放下衣服,展开双臂陶醉地深吸一口清新空气,顿时脑醒目明,又兴奋地捡起一块碎陶片,贴着水面甩出去。意外的是,陶片不像往常那样在水面上跳跃前进,而是像在冰面上一样,一直滑到几十米外的对岸,我得意地回头向黎嫂炫耀,却看见她两眼盯着那陶片,嘴唇一翕一张,默念着什么,那陶片可能是被她施了法术。我的喜悦一扫而空,埋怨她说:“还说你不是陶神!”
“对不起!”她嘴上这么说,脸上没有一点歉意的神情。她把长裙下摆仔细地拢在脚脖子上,慢慢蹲下,开始洗衣服,把皂角水泡过的衣服放在石板上捶。发觉我偷看她,她脸微微一红,找话题说:“你会游泳吗?弟。”
“我游给你看!”我说着,抬脚就要下水。
“不——!”她惊慌地大叫起来,环山传来回声。她紧张地伸一条胳膊拦我,转头回望寨子方向。
“汪汪!”一条壮得像牛犊一样的大狗站在一块巨石上吼了两声,引起了更大的回声。我认得那是土陶寨村长家的狗,名叫大虎。
“你不识这潭里的水性,它淹死过人的。”她说,“几年前的夏天,两个半大小子来这里游泳,到了潭中心遇到冰冷的泉水,两人马上两腿抽筋往下沉,其中一个人是村会计的儿子,被那条大狗拖上岸,另一个人是那孩子的同学,从山外来,游泳得过奖的,沉下去尸体都没漂上来。”
“哦,我发现......小潭没有下游,潭底恐怕是有暗洞,把他吸走了。”我说着感觉后怕,脖子后面直冒凉气。大虎又叫了一声,转身走了。我突然醒悟,它是被黎嫂暗中召唤来的。
“弟,说说你自己吧,你有家吗?怎么会来这儿写作?”
“你是侦探?还是查户口?呵呵。”
“说说呗,好弟弟!刚才我还救了你,嘻嘻。”
“我可是编故事的。”
“我读的故事多啦,不怕你编。”她说着,手里也没闲着。
“说来话长。文革时,我妈妈随知识青年在土陶寨插队落户。有一次,他们有两个男知青偷了一户村民家的鸡,被干部查到了鸡骨头。偷鸡的受到了处分,我妈妈把大家凑的钱拿去赔给那家人,因为知青都吃了鸡。”
“嘿嘿……”黎嫂偷笑。
“我知道你笑什么,偷鸡吃天经地义,对吧?”
“哈哈哈哈……”我俩大笑,惊飞了潭水面上的几只水鸟。
“我真想修炼成一只狐狸。”我认真地说。
“别扯!说故事。”她白了我一眼。
“丢鸡的那家小伙子推让不过,收下了钱。我妈妈回去时,那人又追出来,硬塞给她一小袋花生。妈妈后来又去归还袋子,一来二去,两人好上了......”
“啪!啪!”黎嫂突然用衣捶使劲拍打水面,兴奋地喊着:“欧!欧!欧!欧!好上喽,好上喽——!”惊得不远处水里的鱼儿跳出水面。
我抹一把溅到脸上的水,吼她:“嗨嗨嗨!你还小吗?都老太婆了还那么疯?”
“嘿嘿,弟你继续,继续,咯咯咯咯......”她接着埋头洗衣服。
“知青返城时,妈妈公开了和那小伙子的恋爱关系,表示要留下来,遭到了全寨子和后山土瓷寨所有人的反对。因为……”我停住了,她在我身边突然发出啜泣声。
“因为那小伙子和土瓷寨的一个姑娘,在几岁的时候订了娃娃亲,”她接着我的话往下说,眼泪簌簌流下来,“这件事我知道。小伙子承受着天大的压力,要知道,这要是在旧时代,他和你妈妈是要被处死的。那小伙子就是现在的老村长,刚才那狗的主人。”
“嗯,你当然知道,你是本地人嘛。我姥爷和姥姥亲自跑来把妈妈拉回家去,他们只有这一个孩子了。我大舅死在文革的批斗中。”
“唉——!”黎嫂长叹一声。
“我高中毕业时,爸爸妈妈带我来过这里,后来我家和村长家就有了相互走动。当然,我来这里写作是因为贪恋这里的山色水声,空气美景。”
“还有风土人物。”
我会心地看了她一眼,笑着使劲点头说:“对,对。”
我突然发现她连我的衣服也洗了,她手底下最后一件是我的内裤,连忙一把抢过来洗。洗完,我们在坡上的树林边扯绳子晒衣服。
“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呆在村长家写文?他家大儿子参军当了军官,二丫头高中毕业当了镇小学的语文老师,又没有人打扰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当庙里的住持?”她意犹未尽地问。
“就是那丫头打扰我了!”我脱口而出。
“哦——?”她拉长话音,怪腔怪调地,眼睛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看,脸上坏笑着。
“狐仙也那么八卦吗?”我白了她一眼。
“老弟,你看清楚了,我是女人!嘻嘻”
我突然蹿过去掀她长及脚面的裙子,她灵活地一扭腰躲开,顺着我的来势拉了我的胳膊一下,我一个趔趄,一溜跟头地滚进草丛里去了。
“哈哈哈哈……”她大笑着跟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仰面朝天,看见树上的麻雀一哄而散,一对儿松鼠也顺着树枝落荒而逃。我索性躺着不动,欣赏树叶环绕的苍狗白云。她看着我嘻笑着说:“我不会算命,也能从你脸上看出,你现在命犯桃花,咯咯咯咯......”
“瞎扯!要犯也是犯在你身上。”
“言不由衷!那丫头可是黄花闺女。”
“她放暑假了,天天围着我转,她爹妈也管不了她。”
“她怎么围着你转了?”
“给我做饭、洗衣服、摘野果子吃……哈哈哈哈……”
“去!”她踢我一脚,“她对你那么好,你还不领情?”
“她也是小时候订了娃娃亲,那小女婿才十四岁,比她小五岁呢!我可不敢让她重蹈父辈的覆辙。”
“唉!痛苦也有轮回啊!”
“所以我就躲到庙里了,好在是夏天,比较好过。庙里也少有人来,据说是老有异常现象……那、那是……是你在-作妖吧?”
“嘿嘿嘿嘿,就许你图清静?”
“我每隔十天八天就去她家拿粮食蔬菜,收邮件。我也答应了她,写好的东西交给她,她帮我敲入电脑,她要做第一读者。”
“她不知道她现在是第二读者,呵呵呵呵。”
这时,我的肚子准时地发出了抗议的呼声。
“呵呵,我们回去做饭吧,我看见你有挂面条,很快你就能吃上。”她站起来,伸手拉我起来。
“衣服还没晒干呢。”
“不怕,这里民风淳朴,丢不了。嗯......弟,其实你的故事有漏洞……”
“我饿了,以后我再圆谎吧。”
又一天,黎嫂挑水回来,一只桶里有几条麦穗大的小鱼,她把它们养在插花的那个陶罐里。我看着陶罐,想起一个一直萦绕脑际的问题。
“这里是陶神庙,山前山后有土陶寨、土瓷寨,这附近到处散落着碎瓦片、陶片、瓷片,还有……”
“还有乡民们日用的好多陶的、瓦的、粗瓷的家什,这些说明了这里应该有烧陶瓷的火窑,而且应该是年代久远的。”她接着我的话说。
“嫂你很聪明,善解人意。”我由衷地说。
她高兴了:“哈哈,真是我弟,你这话让我听着快活!好吧,今天你放自己一天假,吃完饭我们去那里走走。”
我立马精神百倍:“我们去考古,追访古人!”
顶着午后的骄阳,我们绕过一座山峰,爬上一道山口。黎嫂今天穿了一件浅蓝靛色的粗布长裙,棕麻编的草鞋,走起路来犹如仙鹤一般优雅。我和她一人一顶旧草帽,我热汗涔涔,她脸红扑扑。我把随身带的水壶递给她,她喝了水,指着芳草侵古道的尽头,一片残垣断壁说:“弟你看,那里是瓷神庙。”
“哦,还有瓷神庙?规模比陶神庙大得多啊!”我赞叹道。
站在瓷神庙前的一棵古柏下,我们俯视山谷里,十几座破旧的土窑坐落在野树莽草丛中,散布在一个巨大的湖边,没有人迹,应该是已经废弃了的窑场。相视一笑,我们一同走进窑场的怀抱。
每个土窑附近都有大堆的碎陶瓦片,窑内外,还能找到一些烧焦的或者歪斜的陶瓦废弃器物,完整的也有几个粗陶碗碟盅等,还有一些陶罐,盛水或熬药用的。黎嫂说:“古老的土窑早都塌掉了,埋在这些后来建的窑下面。那些深树丛里可能有些古窑,可惜我们没有工具来挖。”
“就算有工具,我们人力也不够,除非你能驾驭野兽,老嫂。”我逗她。
她白了我一眼说:“野兽只有蛮力,人是有智慧的,看你的了。”
我没了脾气,无趣地登上一座窑顶,发现几十步远处有一条汛期洪水冲出的干河道,心头一亮,拉着黎嫂说:“走,让你见识一下人类的智慧。”
牛吹出去了,其实我心里也不太有底,碰碰运气吧。经过一个深一米左右的坑,我发现角落的杂草里有一个深褐色圆鼓隆咚的东西,露出一张狰狞的兽形脸。我跳下坑里,捧起那个东西端详,是一个两尺高直径不到一尺的陶罐。我递给黎嫂,爬上坑沿。
“这东西太奇怪了,说是罐子又没有口,上面是一个老虎不像老虎,猫不是猫的野兽脑袋。”她翻来覆去观察那个空罐说,“一对儿虎耳朵,瞪着一对儿猫眼,三角鼻子,一张长着獠牙吓人的嘴。哦,嘴是唯一通进空罐里面的扁口。这么凶恶的脸相,会不会是用来辟邪的?”她颠倒过来,从兽嘴里倒出沙土。
“这可是个古代文物。带回去,给你三天的时间猜猜它是做什么用的。”我冲她神秘地挤挤眼,然后环顾四周说,“看来这里没有人来考古或者寻宝过。”
“那这个坑……”
我指着周围几个零星的旧坟包说:“这是挖的墓坑,挖到碎陶瓦层不好挖了,就换了一个地方。”
“嗯,有道理。这个罐子可能是他们挖到的,不识货,也许觉得不吉利,没拿走。还好没摔破。”
来到冲激河道,迎面土壁上赫然有半具残破的棺木,骸骨无存。我俩一起用力拔出一段朽木,又一个圆鼓隆咚的器物随着塌下来的沙土滚落下来,沿着倾斜的河床往下滚。黎嫂连忙跑过去拦住,捡起来看。
这又是一个陶罐,圆柱形身子,圆锥形的头,也是没有口,顶上只有一条制作的窄缝。我过去接过来使劲晃几晃,里面有哗啦哗啦的散碎东西响声。
“哈哈!”黎嫂两手使劲一拍,喊了起来,“我知道啦!这两个罐子是同一种东西,是存钱罐,古时候叫做扑满。这个里面装的是铜钱,对不对呀老弟?”
“耶——!”我伸出剪刀手,扑上去拥抱她。
“哈哈哈哈……”她又是一扭身子躲开,怀里抱着钱罐,大笑着顺着河床往湖边跑去。我拿起虎头罐奋起直追。
我气喘吁吁地追上她,问道:“嫂,你是……怎么知道……扑满……是钱罐的?”
快到湖边,她也跑累了,拉着我坐在河道旁一段横倒的粗树干上,气喘匀了说:“我读过一个典故。西汉时,公孙弘从平民被选为宰辅,临上任时,同乡邹长傅送他三样东西:一束生刍青草,一卷丝,一个扑满。公孙弘不解其意。邹长傅说:‘生刍一束,是借用《诗经·小雅·白驹》中的一句话:‘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愿你安于德操,守身如玉。丝,是很细的,但可积之如线、如绳、如缆。可知事物总是由小到大,由微至著的。愿你不要忽视小事,不要以为善小而不为。扑满,这存钱的陶罐,有入口而无出口,一旦装满钱,就会被打碎。愿你不要聚敛无度,要以扑满为戒。”
“是啊,一旦装满钱,就会被打碎。扑满曾经用来当做过劝诫的器物。”
我们来到湖边,黎嫂把手里的钱罐递给我,神情凝重地看着湖水。我发现湖水浑浊,里面悬浮着白絮状的东西,环绕湖岸边四五十米没长一棵草。
“这是千百年取土烧制陶瓦挖成的湖,叫做陶瓦湖。这几年湖对岸发现了金矿,”黎嫂沉重地说,“采矿的人污染了湖水。”
对岸的山果然被挖得千疮百孔,笼罩在一片乌烟瘴气中。我蹲下,把两个罐子轻轻放在地上,突然看见浅水里有个形状规则的东西随着湖水的荡漾在晃动。我走过去捞起来洗干净——呀!这东西真是太漂亮啦!
这是一个挂着黄底色、褐色漩涡花纹彩釉的瓶子,尖锥形的底,两侧有穿绳的耳,顶上是细脖子小口。黎嫂过来跪在地上接过水罐,也瞪着眼张着嘴,惊呆了。欣赏了一阵,她分析说:“这个是圆口的,不是钱罐。口这么小,应该用来装水,口小可以防止晃动时水洒出来,还可以塞上木塞子。可是也只能装一大茶壶的水,底还是尖的,放下就倒。两边有穿绳的耳朵,弟啊,会不会是专门挎在身上的水壶啊?”
“这个是水壶,但不是专门用来挎在身上带着外出的,那太笨重了。我读过相关资料。把它投入水里,它就会横着漂在水面上,小圆口下面一半浸在水里,水流进壶里,空气从小口的上一半排出。等到水装进大半壶时重心改变,水壶就会口朝上自己立起来,因为立起来时水不满,还是漂在水面,伸手抓住瓶颈就能拿上来。穿绳是为了方便在井里取水。”
“哎呀!古人真是聪明啊!那……尖底也不方便放下啊!”
“远古的人们过冬,在房子中间是有一个火塘取暖的,这个尖底就是方便把水壶插进炭灰堆里,把壶水加热和保温。这样,哪怕半夜醒来,都有热水喝。当然也可以倒出热水来洗涮。”
“嘿!这太妙啦!”
“也许,先人们将如此发明的智慧归功于神灵的赋予和先祖的遗传,所以,这种陶瓶还作为献祭的礼器。西周时,可能是由匠人改造,降低侧耳的位置,成为欹器,先是作为玩物进入宫廷,后来有人悟出道理,把它放在座位的右边,也是用来劝诫......”
“欧——!我想起来了,孔子说的,欹器腹内空虚身体就歪斜,心灵充实身体就端正,过于自满身体就跌倒。”
“不错......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
“还有,按照你说的,这个陶瓶应该比欹器的年代还要久远,少说也有三五千年的了,对不对呀?书生。”
“唉——!女人真不该看太多的书,难不倒你,显不出我。你真应该写点文章。”
“嘻嘻,我不是普通女人,我是狐仙!”
“哈哈哈哈......”
“弟,你那天编的故事有个漏洞,”又一个早晨,黎嫂做饭时说,“村长家的丫头如果喜欢你,怎么会放心让你住在这个荒凉可怕的地方?”
“因为我坦白地告诉她,我已经结过婚了,让她别惦记了。她生气了。”
“啊?你多大?”
“周岁二十八。”
“嗯,如果是实话的话,那你的婚姻出现了问题,而且你们很可能还没要孩子。”
“对,你说的不错。我和我妻的价值观有了很大的偏差。她本来在银行做信贷员,因为利用职权捞外快被处分调离岗位,断了外财的路。之后,她又不惜辞职去做了医药代表。”
“医药代表?”
“就是和医院联手抬高药价,赚取大量回扣的人。她赚了一些钱,后来政府加强管理,医药代表也干不下去了,要不是我拦着,她差点干了害人害己的传销。现在还在干着推销保健品。也不同意要孩子,说没有钱就没有权利让孩子跟着受穷。”
“唉——!贪婪的本性是不分男女的,从前的女人只是没有机会而已。”
“听你这话,老气横秋的,呵呵。嫂你结婚了吗?”
“嘿嘿,嫂嘛,自然是和哥结过婚的了,嘻嘻。说起来你不会相信的,弟。我修炼成人时,清朝刚入关不久。”
“呵呵,是吗?穿越了吧?哦对了,你说过你三十八岁。”
“什么是穿越?三十八岁是我大致的外貌年龄。你就当故事听好了。”
“那你多说了,你的长相也就三十出头,真的。”
“好吧,就依你,呵呵。你从山外来,毕竟见多识广。”
“你没去过山外吗?为什么独居在这儿?没有其他狐仙了吗?”
“呵呵呵呵,这一连串的问题。那时,我和胡哥在白山黑水一同修炼了五百年,”她沉思着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大水潭,缓缓地说,“我们已经能够变化成人形了,虽然能长寿,但道行还不够羽化成仙,后尾还不能收起,容貌也会缓慢衰老。”说到这,她裙下的尾巴翘了一下。看来,她曾经有过无比妖艳的容貌。
“我们一同远赴终南山,想拜求得道神人点化成仙,再修更多的法术。没想到路上遇到了大批清军,他们也是一路向西,追击逃出北京城的守军。在山林边,我们和一队打猎的清军遭遇,身上火红的毛皮引来了杀身之祸。没跑多远我们就被逼到悬崖边,胡哥把我藏起来,他引开他们。只见他冲过去跳起来,把一个头目装束的人撞下马背,”她哭泣起来,“……一起坠下了悬崖……呜呜呜......”
“嫂......”我有点哽咽,走上前去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呜咽着说,“我心痛得叫了起来,被他们发现了。我拼命往山谷里跑,慌不择路,逃进了密林深处的一座小庙。没想到庙里冲出七八个大汉,手持兵器和围上来的二十多个清兵打成一团。最后,庙里的人寡不敌众都死了,清兵也只剩了三个人。他们从庙后墙外拖出来一个背后中箭的和尚,为首的头头说那和尚是‘闯贼’……”
“啊!”我非常惊讶,闯王李自成的下落始终是个历史谜案。
“那个头目凶狠地杀死了他的两个的同伴,把地上其他还没死的人都补了几刀,然后砍下那和尚的头,带走了,可能是要回去独自贪功。我去悬崖下只找到了那个清兵的尸体,可是......我的胡哥再也不见了踪影......呜呜呜......他最后奋力那一跳,然后又摔下几十丈高的崖壁,就算还活着,也足以让他失去全部法力……呜呜呜……毕竟我们的修炼功亏一篑啊!”
“嫂,他救了你,他是好人。我相信胡哥一定会活着,他会得到善终的。”
“我又回去看了那和尚的尸身,长得高大粗壮,箭戳进他的右肩胛骨,周围一大片黑紫色,是一支剧毒箭。天黑下来了,我拔出那箭,取下剪头,循着踪迹追到半夜,发现那个头目睡在一棵大树上,马栓在树下。我趁着夜色,把毒剪头放进他的牛皮酒囊,然后偷走了那和尚的头。回到庙里,我驱赶着在庙里找到的马,把和尚的头和尸身扔进井里,用石头埋了井。”
“你为什么要埋葬那个和尚呢?”
“那些清兵是我招引来的。”她擦了擦眼泪,稳住情绪说,“因为这场灾祸,我耽误了去见神仙的时间,也因为悲痛,没有心情再去求仙问道。我四处流浪,最后流落到这里独居,几百年了。”
“真是忠义的善类啊!”
“弟,你也是好人。和你一起,我才有了生活在人间的感觉......”
“砰!”话音未落,水潭那边突然传来爆炸声,还有汪汪的狗叫声,黎嫂拉着我急忙奔向山下。半路上,又传来一声爆炸,我赶到时,本来跑在我后面的黎嫂已经到了水边。只见她跪在村长家的大狗身边,哭喊着:“大虎啊——!”哭声惨烈。
那条大狗横卧在鹅卵石滩上抽搐,它的肚子被烧焦破开,血红的肠子流了出来,全身抽搐着。潭水面上漂着星星点点的死鱼,不远处一辆三轮货车载着一条橡皮船拖着烟尘正往后山那边逃。看情形是车上的人刚才在这里炸鱼,被大虎制止,他们就炸死了大虎。
闻声赶来的村民围了过来,他们有人说炸鱼的是私采金矿的那些外乡人,还有人指责炸鱼败坏风水,会招来灾祸。村长的女儿指着黎嫂问我:“她……就是嫂子吗?”我默默点头。她含着眼泪转身走了。
村长端详了黎嫂几眼,摇摇头,叹口气,指挥人们抬走大虎去埋了。
许久,黎嫂还跪在那里,看着鲜血染红的鹅卵石发呆……
一连几天,黎嫂一直都闷闷不乐,沉默着做日常的活计,恹恹的,不想说话,不愿意出门。我捡了几件衣服,主动拉着黎嫂和我一起去洗,为的是让她出去散散心。
去小水潭的路上经过大水潭,天突然阴下来了。我俩默默地走着,我一时想不出适合的话题来说。突然,黎嫂站住了,愣怔怔地望着水潭对岸,幽幽地说:“要出事了,弟,要出事了......”。
我沿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两个人划着橡皮船靠上对岸,然后跳下船快速跑向岸上树林边的一群人,那群人都两手捂着耳朵,盯着水面。我正疑惑间,猛然“轰”地一声霹雳,巨大的水柱迸射向高空,浪涛涌向岸边。顷刻,大量的水花夹带着大大小小的鱼砸在我们身上,对岸的人们欢呼起来。
水里的爆炸声刚落下,意外发生了,地下深处响起了轰隆隆的闷雷声,不一会儿,潭水中心呈现出一个巨大的漩涡,发出刺耳的怪叫声,水位急剧下降,我惊惧地喊:“糟了!地下暗河恐怕被震开了……”
黎嫂猛然推了我一把,喊道:“快跑!往山上跑!”
我们一前一后奋力往回跑,突然迎面起风了,沙土卷着树叶、树枝、乱草向我们身上、脸上袭来,我忙扭头,惊恐地发现水潭已经变成了巨大的天坑,而且像一个巨大的吸尘器进风口,把天坑周围的东西往坑里吸,形成了四五级风。天坑边缘的鹅卵石滩正在向坑里塌陷,天坑在扩大。
“别回头,快跑——!”黎嫂大喊,声调都变了。
我们四肢并用,连摔带爬,三四十米的草地好像滚爬了好长时间,接近山脚下树林时,地面突然震动起来,山上的石头不断滚下来。突然,脚下猛然一晃,我一个趔趄,就要向后栽倒,黎嫂双手和头使劲顶住我的后腰,我被顶着向前扑倒在草地上。
“弟啊——!”黎嫂发出凄厉的叫喊声。我急忙翻身,一个恐怖的景象闯进我的瞳孔——离我脚下不到一米的地面裂开了一道深沟,黎嫂下半截身子垂在沟里,两只手攀着沟边。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沟边的土塌进沟里,黎嫂整个人掉下去了。
“嫂——!”我疯狂了,拼命爬到沟边往漆黑的沟里看。
“噗——!”沟里喷发出大量的水汽、泥沙和碎石,打在我脸上刀割一般的疼。突然“嗖”地一个黑影随着砂石冲向空中,我急忙定睛细看,迷蒙的半空中,那个黑影的形状像是一只野兽,翻滚着飞往树丛那边。地面又在晃动,更多的地方裂出了地缝,喷出水雾砂石,铺天盖地,本来就阴沉的天光更暗了。我不顾一切地爬起来,艰难地逃进树林,也不管有路无路,径直往山顶上的陶神庙攀爬。
半山腰一处平地上聚集了七八个人,仍有人陆续从后山走向这里。他们是被那些私采金矿的老板雇佣的工人。我从他们的口中得知,窑场边的陶瓦湖水突然暴涨,淹没了整个金矿区,所以他们逃到了这里。我想到,那个古窑场地势比矿区低,肯定被完全淹没了。
“报应啊——!”有人悲叹。
天上的阴云散去,夕阳仿佛不忍看这人间的惨景,躲入了西山后面,映照出半边天血红的晚霞。我来到山顶,陶神庙已经被完全震塌,我的书籍和手稿被掩埋在乱石废墟中。一只硕大的山鼠从废墟下拖出半张面饼,叼着跑掉了。那半截石塔歪在一旁,更加倾斜了。自从黎嫂出现后,我一直不来这个地方,不仅是由于这是她的私密空间,更是因为我不愿意证实她是异类。我走过去,跪在塔座的拱门旁,手伸进门里探寻,只摸出了那只细脖小口尖底的水瓶。
天黑下来了,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四下里虫鸣蛙唱。我抱着古水瓶坐在地上,思绪万千,潸然泪下。此时此刻,我宁愿自己是个异类,只要她活着,我愿与她相守今生。尽管悲从中来,但与黎嫂这几个月的交往仿佛只是留在记忆中的一场梦。她从哪里来?她到底是谁?她又去了哪里?她的消失不仅带走了这些哲学问题的答案,而且几乎完全抹去了她曾经存在过的现实痕迹。我想,即使见过我们交往的人们,也都看做是外乡人的浪漫事,无法给出那些问题的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夜风袭来,我打了一个寒噤。废墟那边有点动静,我抬起迷蒙的泪眼,发现那里站着一只野兽,星光下显露出它的轮廓,尖嘴、尖耳、粗尾巴,两只眼睛亮着幽幽的荧光。我站起来,它却转身从容地离开了,小跑着消失在山坡下。我赶紧追过去,已经没了踪影。
“黎嫂?”我向着空旷的暗夜轻轻问询。
“哇嗷——!”半空中传来一声悲怆的兽鸣,顷刻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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