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四月上旬,广东北部,江西南部连天暴雨,东江水位暴涨,梅州等一些城市内涝,抗洪告急,巧合的是,偏偏那段时间,我来到了于都。
于都,江西南部一座五线小城,东邻瑞金,西接赣州,南连会昌,北毗兴国,春秋时属楚吴边城,战国时归楚,秦“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一扫六国,于都彻底归入秦帝国版图。
于都原为“雩都”,以北有雩山而得名,1957年6月1日起,因字生僻,改“雩都”为于都。
来于都的目的是寻觅长征的足迹,现在的于都寂寂无闻,当年却很是轰轰烈烈,这里曾经是“共和国的摇篮”,是红军长征出发的集结地,时间是1934年10月。
于都县城南边有条江叫“贡水”,贡水江面很宽,浩浩汤汤,奔流不息,流经会昌,又叫“会昌江”,在赣州与另一条江“章江”汇合,始称“赣江”,江西省的简称“赣”字,便由这两条江名左右组合而成。
贡水既然在南边,而长征的路线是南下福建、广东,那么,贡水便是绕不过去的一条大江,江边有个老东门渡口,1934年10月18日傍晚,毛泽东就是由此乘船过江,开始了漫长的两万五千里长征,那里又被称作“万里长征第一渡”。
我读过多部描写长征的书籍,对上世纪三十年代这一人类壮举很是敬仰,我一直有个不实际的想法,想沿着红军长征的路线,由始发地江西于都,到终点陕北吴起镇,实地走一趟,之所以说不切实际,是因为路线实在太长,即便开车,没有一两个月也走不完,何况还想用脚步丈量大地,委实有些异想天开,但生活总要有些梦想,否则与蝼蚁何异?
而且即便不能全部实现,仅仅去几个地方也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这便是这趟行程的由来。
于都,长征开始的地方,也是我梦想开始的地方。
2、先去的赣州,再来的于都,于都距离赣州六十多公里,有动车可以直达,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从赣州出发时,暴雨如注,到了于都,雨似倾盆,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订的宾馆位于火车站附近,我以为就在旁边,出站时尽管揽客的摩的争相问询,我还是理也不理,兜头便走。
出了站才发现,和想象有点距离,于都是个小站,但站前广场体量却很大,宾馆饭店大都位于广场对面,目测有三四百米,而导航显示,我所预订的宾馆还要更远一些。
几百米不是问题,但雨太大实在是个问题,背着一个双肩包,提着一个包,还要打伞,委实有些麻烦,打车吧,又觉得犯不上,抠唆心理作祟,还是步行走吧。
站前的路不宽,路面还有积水,有些车经过身边时,会减速,小心翼翼通过,防止溅到边上的我,有些就不管不顾,加速驶过,一会的功夫,裤腿便湿透了,鞋则早成了水鞋,每走一步,吱吱作响。
我不是一个人在行走,前面还有一个女孩,也像是外地来的,一手打伞,一手拉着行李箱,惊慌的躲避着车辆,那样子,比我还狼狈。
这就是出门在外的难处,不如意事常有。
3、于都县城南北长,东西窄,火车站大概处于最北端,一条主路通往南边的市区,主路两侧是以宾馆,餐饮为主的商业街区,我入住的宾馆就位于这条街上。
宾馆是从携程网订的,看着评分挺高,价格也公道,其实不然,外表倒是很大气,占据了整整一座五层大楼,走进去,大堂高挑,枝形灯低垂,吧台后面的墙上还挂了一溜钟表,显得挺时尚,房间却很老套,粗糙,陈旧,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我2000年前后经常在各县跑业务,有时就住在乡镇,现在仿佛又找回了以前住店的感觉。
我的计划是先休息一下,明天上午一早去贡江边的“长征第一渡”,那里现在不仅是渡口,还有长征纪念馆,五点半闭馆,已经四点多了,显然来不及。
休息了一会,听到雨声小了些,起身看窗外,路上陆续有行人,网上搜了一下,老城区有条古街,两边全是明清建筑,似乎还值得一看,门口有公交站牌,坐车五六站即到,很方便。
赶紧换上一身干爽的衣服,鞋子出门,毕竟,辗转一千多公里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这张古董一般的红漆大床。
于都的公交车电子卡和赣州的通用,上车一块钱,无论远近,方便是方便,就是等待的时间长一些,运气好十分八分,运气不好半个小时,我去的时候运气好,回来的时候运气不好,想打车也困难,满大街看不到一辆空载的出租车,大概本地人出行基本靠电瓶车,坐车的少,打车的就更少了。
古街窄而悠长,看起来却并不古,两边都是些砖混结构的楼房,三四层高,外墙很敷衍的抹了一层石灰,风雨侵蚀,有的已经脱落,露出大块的红砖,街道上方,凌乱的线缆穿街而过,电线杆像蜂巢,古街越往里走越窄,房子越破旧,越低矮,沿街都为门面房,透过敞开的门向里看去,里面的地面甚至比古街还要低一块,人就生活在阴影里,门楣上方搭着前厦,雨滴滴答答,顺着前厦流到街上,又顺着阴沟流走,因为狭窄,湿气蒸腾,因为逼仄,人便不舒展,因为多雨,又很难见到阳光,这条街就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在苦捱着最后的时光。
古街更像是算命一条街,街的前半段还有几家饭店,小卖铺,五金店等,后面几乎全是算命的,而且有个很文雅的名字“福禄堂日课馆”,生意看起来却并不好,除了一些老头老太太扎堆打牌外,并不见有客人前来问卦,我大概是这里少见的生人,见我探头探脑,很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停下手里的纸牌,向我发来问询的目光。
巷子走到尽头,是一条南北路,转而往南,再拐到一条往东的大路上,前行不远,便看到了“毛泽东故居”,这本来是我明天行程要看的地方,没想到不期而遇,大喜。
看门的人告诉我,抓紧,还有一刻钟就要关门了,我说好的。
4、这是一所标准的赣南民居,大堂很阔绰,两层进深,中间有个天井,利于采光,通风,天井正下方下是个低于地面的长方形池子,下雨时,雨水会倾泻进池子里,然后顺下水道流流走,两边是通廊,通廊左右是一个个小房间,房间还保持原貌,一床一桌一椅,墙面斑驳,地面凸凹不平,上方的椽子裸露。
毛泽东是1934年9月来到这里的,到10月18日离开,住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这里也是赣南苏维埃政府所在地。
此时的毛泽东正处于他人生的最低谷,时年二十四岁的博古,携带着共产国际的尚方宝剑,从莫斯科,上海,一路辗转到苏区,面对毛泽东在红军中享有的极高威望,极尽打压之能事,先是总结出了其四条错误,在党内严厉批评,然后罢免了毛泽东的红一方面军前总指挥,苏维埃主席的职务。
“在以后的数十年间,毛泽东一直清晰记得那段难熬的日子,“我是政治局委员,但他们却不要我参加中央全会,把我封锁得紧紧的,连鬼都没一个上门来找我”。
“那个时候,我的任务就是吃饭,睡觉和拉屎,还好,我的脑袋没有被砍掉”,王树增的长篇纪实文学《长征》这样写道。
而身体上,毛泽东染上了严重的痢疾,“极瘦,极高,颧骨突出,头发长而蓬乱,神情漫不经心,视线飘忽不定,在李德和博古的眼里,这位中国共产党和中国红军的重要缔造者是最不可忽视的,也最不可捉摸的”。
博古,原名秦邦宪,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出身江苏无锡大户人家,一直没摆正自己的位置,不知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的古训,终于给中国革命酿成重大损失,使中国红军陷入九死一生的险地,他在四六年因飞机失事,于山西兴县遇难,而李德,这个出生在德国慕尼黑的国际浪人却得以善终。
5、等回到宾馆的时候,已是六点多了,我决定犒劳自己一下,今天太辛苦,背着大包小包冒雨从赣州登车,又背着大包小包冒雨从于都火车站走到宾馆,还在北街口站等了半个小时的公交车。
宾馆对面有家湖南菜馆很合我的口味,我喜欢辛辣的食物,但对川渝一带的麻辣又有些打怵,有一次吃川菜,边吃边说话,花椒不幸卡在嗓子里,当场麻痹失声,此后便望而生畏,还是湖南的香辣靠谱,湖南菜里最喜欢剁椒鱼头和炒腊肉,幸运的是,这两个菜这家都有,而且鱼头很新鲜,是地道贡江里的花鲢。
要了两瓶啤酒,老板娘很有眼力价的给送了一碟花生米,饭店大厅不小,但顾客就我一个,我以为时间还早,但此后的时间里,再无其他顾客登门,就这样,我一人专享老板娘的贴心服务,鱼做的味美,腊肉也好吃,只是量多了些,一个人真的吃不完,两瓶啤酒也只喝了一瓶多点。
结账时,我有些关心的问老板娘,怎么这么冷清,顾客一直不多吗?老板娘并不领我的情,有点不高兴的说,也不是,有时人挺多,走出门外,我忽然觉得自己问的多余,这不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6、第二天一大早,又是泼天的大雨,浅灰色天空下,雨连成线,密集成一道道雨幕。
坐公交到于都中学,下车后步行数百米到了贡江岸边,路上除了行驶的车辆,行人大概唯我一个,打着伞,顶风冒雨,蹒跚前行。
贡江深约两三米,宽六七百米,一座大桥连通南北,桥这边为老城区,房子大都为上世纪的建筑,低矮老旧,但人口密集,烟火气十足,对岸则高楼林立,争高直指,俨然一派现代化的都市社区。
岸边绿化极好,各种树木密密匝匝,青翠欲滴,沿江一条甬道,洁净而静谧,直行不远就到了“中央红军长征出发地纪念园”,园中立着一尊“长征从于都出发”的群像浮雕,一个“中央红军长征出发纪念碑”,再过去便是“万里长征第一渡”,渡口旁有一棵香樟树,散枝开叶,很是茂盛,江边停着一排小船,上面铺着木板,做成浮桥状,形象的描摹了当年渡江的原貌。
“1934年10月17日至20日傍晚,中央苏区,中央军委机关极其直属部队和一、三、五、八、九军团共8.6万余人,分别从于都梓山乡的山峰坝,县城的东门,南门,西门,罗坳的孟口,鲤鱼,石尾,渔翁坝等八个渡口渡过于都河,踏上漫漫征程”。
这八个渡口,有五个需要搭建浮桥,架浮桥需要木料,沿岸的百姓义无反顾的捐献出了家里的门板,床铺,甚至棺材板,为了躲避敌人的飞机侦查,浮桥下午搭建,次日凌晨拆除,反复十五次之多。
于都人民的贡献不止于此,红军离开于都时,于都县有六万七千多人参加了红军,占当时整个县人口的四分之一,但新中国成立时,这六万多人只剩下了277人,他们年轻的身躯,永远留在了异乡他乡。
另一个数据更能说明长征的残酷,从于都出发时,中央红军八万六千多人,1935年10月到达陕北吴起镇时,只剩下三千多人,这还不算中间不断的补充。
岁月的流逝洗去了战争的硝烟,今天的贡江水波不兴,缓缓流淌。
长征纪念馆门前,一位中年男人在激情诗朗诵毛泽东的七律“长征”,旁边还有人在录像,“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滂沱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男人五十开外,两鬓斑白,身体干练,外表很儒雅,像是话剧演员,声音带有一种磁性,表情也丰富,眉眼挑动,略带夸张,一首诵罢,旁边的人齐声叫好。
这首七律大气磅礴,激情洋溢,充分展示了红军不怕艰难险阻,勇往直前的英雄气概,但实际上,当年红军从这里出发时,并无明确的目的地,主席最初的设想是先去外面绕几个圈子,最后还要返回中央苏区,因为那里是革命根据地,群众基础好。
只是蒋介石主力部队的穷追猛打,各路军阀的虚与委蛇,导致了前行的不可预测,一切都是随机应变的结果,谁能想到,这一走就是两万五千里,而且还要爬雪山,过草地,还要经过大小六百多战,历时三百多天,最后到达陕北,才总算找到一块容身之地。
长征纪念馆里有红军长征经过的路线,连起来看,像是一个体力羸弱的人,用笔在中国地图的下方,从东往西,随意画了一条斜向上的横线,画到一半体力不支,一顿,笔往下滑了一截,然后抖擞精神,横的一笔,再垂直向上,一下画到地图的中上方。
这一划,划过了14个省,18座大山,24条大河,从南方的崇山峻岭一直划到了陕北的黄土高原。
壮哉长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