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是不读书,这一辈子可只能放牛?”她短发凌乱齐耳,探下身子向着我,一脸疑问。
她叫暖,那年十岁,我七岁,疑问着她的疑问,未答。
一条窄巷不长,暖住巷头,我住巷尾。小巷时光悠长,藏着我们童年的乐。冬日,下学闲碎时光,小伙伴们沿巷两边玩“挤油渣”,你挤我、我挤你,开心得很。忽儿,一小男生,调皮好斗,拧起裤腿,气势汹汹跳着、架向对方,双方人仰马翻收场。暖,每见此便起劲鼓掌,双手遮脸笑弯了腰。夏日,小巷凉风习习,小伙伴们欢喜端着饭碗,沿巷道两边挨着坐,边吃边聊,热闹得狠。说着笑着皆与吃有关,唯暖空手不语,纯当听众。饭后午休,暖也愿意和我们凑在一起。她的席子是条蛇皮袋,短她一截,顾头顾不到脚。遇雨挡雨,逢晴遮阳,午休就地当席。有时系在腰间,偶尔夹在腋下,下雨就将两底角筒在一起,顶在头上,基本不离身。
逢春,花儿红叶儿绿,暖的情绪却极度反常,食不果腹甚至衣不蔽体,卷缩着身子安静独坐在村中偏僻角落,情绪被春光操控,农村话叫“花疯子”。高兴时,笑容干净忘我,若不开心,她只会默默流泪,毫无反抗。时间久了,村里人都视她不正常,还习惯叫她“二呆子”。对此,她充耳不闻,眼神不满,大度得不予理睬,却记之于心,她又能怎样?
暖父母不识字,以种田为生,眼里只有农活,伺候牛的活儿全交给她了。印象中,她没上过学堂,倒是在学校操场边,见过她放牛。操场边空草地,天蓝草绿,牛吃它的草,她发她的呆。上课时操场空闲,她肆意盘坐乒乓球台上,将目光投向西边教室,耳闻朗朗书声,偶尔也趴在教室窗边,好奇课堂上那些事。
童年时光,她与牛做伴。这是头黄牛,除了干活,牛绳都攥在她手上。夏晨出门,她都将牛身清理得干干净净。她走在前,黄牛摇着尾巴跟其后,结伴直奔炀河山,找最肥的草,散开牛绳,还牛自由。草足肚饱后,择一水塘,请牛泡个凉水澡,解暑、防蚊虫叮咬。一个周末黄昏,暖闲坐在门前水井边,神情专注。我们目光对视那一刻,她竟笑出了声。她的笑,无邪、随心。
“放完牛了?”我低声问。
“牛去犁田了!你不用放牛,能上学真好!”我第一次近距离,捕捉到她眼神里的渴望,还有光。
“上学,你也可以呀!”我随口应着,继续写我的字。“做梦吧!都说我是呆子!念书这辈子想都别想!”这刻她嗓门高亢,言语溢出了一分无奈十二分不满。她摸摸我的文具盒,捏了捏橡皮,又随手翻了翻桌上的书,将目光投向远处的炀河山,那座她整天与牛相伴的山头,仿佛八分注定,又徒增十分不甘心,最终也只能乖乖认命作罢。又一年夏,天渐黑,暖牵着她的牛在炀河山遇雷雨。
“轰隆隆...轰隆隆......”炸雷巨响,吓得她的黄牛乱跳。暖一个趔趄被牛拽着一路小跑,跑丢了脚上的鞋,也顾不上头顶上的蛇皮带。暖,一人一牛,一走一滑,似只落汤小鸡滑向村口。
“打雷下雨了,咋还不晓得回来?牛要是出了意外,我饶不了你!”暖娘歇斯底里着,立在村口老井边活像个四脚圆规。
路滑、雨大、雷贯耳,一阵接一阵,响彻整个村庄。那天雨后,村里陆续传出,暖遭人欺负,就在她最熟悉的山洼里。屋漏偏逢雨!从此,她沉默有加,逃出了她的村庄,逃离了她的伤心地,也逃开了熟人们的眼光,逃至一陌生人家。怀二胎的那个春天,她又跑回了村,说她男人精神分裂,二孩生下即夭折。身为人母,她没悲有伤。待春再来,她已停不下脚步,继续跑啊跑,跑出了家人们视线,跑尽了内心所有的暖,也跑完了一生。
“人要是不读书,这一辈子可只能放牛?”暖继续追问,牵着她的牛。炀河山的春,绿草没牛蹄,却再没等来暖!是她辜负了春,还是春辜负了她?
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