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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潮湿的泥土里

  • 作者:安宁
  • 来源: 电脑原创
  • 发表于2025-04-28 21:1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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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

      夏天的时候,下过雨,庭院里积满了水,通往巷子口的垄沟一时间忙不过来,那水便打着漩,漫溢开来;有的积在梧桐树的树坑里,有的聚在香台底下,有的滞留在猪圈鸡窝旁。我拿着小棍子,将浅浅的垄沟里平日堆积的泥沙、树叶或者瓦块等垃圾,全都清理出来。这样疏通一番后,雨水便欢快起来,汩汩地朝墙外流去。于是半小时后,院子里便现出昔日清爽的模样。在松软的泥土里,一定会看到许多条蚯蚓,爬到地面上透气。如果不是这一场大雨,它们大约要一辈子待在温暖的地下,或者庄稼和野草的根须里,无休无止地睡下去。

      我其实有些害怕蚯蚓,因为它们长得像细小的蛇,但它们又着实没有小蛇那么可怕,至少在我完全可以控制的领域内,所以我和很多小孩子喜欢拿一根细细的草茎,将蚯蚓挑起来,放到干燥的沙石路上,看它们笨拙地扭动着身体,一伸一缩地朝某个方向慌张地乱爬。如果它们爬得足够得快,就能很快消失在某片泥土里。如果动作慢上一拍,就有被旁边冲过来的公鸡一口啄进腹中的危险,再或被人踩断一截身体的致命一击。大街上还有许多小男孩,专门以砍断蚯蚓为乐,因为听说蚯蚓断了一半后,两端各自还会长出新的身体来,出于好奇,也出于恶作剧,他们就这样将蚯蚓从水里或者淤泥中捏出来,直接用尖锐的小木棍切断,再笑嘻嘻地看着那两部分怎样生离死别地各自愈合。

      当然很少会有小孩子如此耐心地观察断掉的蚯蚓,如何成长为两条新的生命。乡下永远有比这更新奇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而我,则害怕观看这样残忍的断体游戏。就像每次乡下来“耍把戏”的马戏团,为了挣钱,总有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被当场卸断了胳膊(脱臼),以便博取同情的泪水,以及更多的收入。我就在那恐惧的一刻,从人群里快速地挤出去,一路飞跑着回家,似乎再晚一步,马戏团里那个心狠手辣的卸胳膊的男人,就会将我也拉进去一起卸了。我想如果蚯蚓也有灵魂,它们会不会在断体的那一刻,像个孩子一样,内心满是无力逃脱的惊恐和绝望?据说,蚯蚓是有心脏的,如果正好切到它们的心脏,就会两边同时死去。那么一个有心的生命,也一定跟猫狗一样,会哀哀地站在地上,抬头仰望着不可一世的人,求他们放过自己的吧?

      没有谁会想到这些,一条蚯蚓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蚯蚓罢了。在乡下人的眼里,生命只是人本身而已。不,即便是人本身,也不怎么值得提及。那些一生孩子就葡萄一样一大串的父母们,就好像生的猫猫狗狗,任由他们在庭院内外奔来跑去,至于他们是会砸死一条狗,还是虐待一只猫,或者被什么人揍了一顿,都不在父母关注的事情之内。小孩子也不会要求太多,只要在众多兄弟姐妹中能够好好活着,还有口饭吃,就可以了。所以没有被人给予过太多宠爱的孩子,自然不懂得怎样呵护别的生命,哪怕,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蚯蚓。

      大雨过后,蚯蚓究竟是怎么消失掉的呢,它们又去往哪一片泥土?没有人知道。地上的人照例过自己的凡俗日子,而泥土下的蚯蚓,也照例为庄稼疏松着泥土,生产着肥料,吞吃着残渣。没有人关心这个地下的王国,有怎样的生活。人们在刨地挖草的时候,常常会与它们碰面,也不过是陌生人一样,看一眼就各自走开。人也不帮蚯蚓回归原位,蚯蚓也不惹人烦厌地爬到脚面上去,让人起鸡皮疙瘩。蚯蚓只与泥土和所有植物的根系,发生最亲密的关系。它们透明柔软的身体,像弹琴的手指,有节奏地快速伸缩着,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住它们的道路。我总怀疑《西游记》里的土行孙,是根据蚯蚓虚构的,当然,像蚯蚓一样能出入地上地下的动物有很多,它的本家长兄——蛇,就是其中之一。我天生好奇,喜欢去抠地上大大小小的土堆,小的会抠到蚂蚁、蝉、蟋蟀、地老虎、稀奇古怪的小虫子,大的则会抠到老鼠、蚯蚓,或者是蛇。相比起老鼠,我还是更害怕蚯蚓和蛇。蛇其实不会轻易碰到,而且它们体型细长,很容易看到。蚯蚓则不同,它们跟泥土几乎一样的色泽,一不留神,就会在一把抓起的泥土里,碰到它们柔软湿滑的身体,甚至捏到它们的脑袋。彼时我唯一会做的,便是一声尖叫,一扬手,将蚯蚓飞快地扔了出去。

      母亲为了她养的那一院子的鸡能多下一些蛋,换成油盐酱醋,让我和姐姐去田野里挖蚯蚓给鸡改善生活。我提起两个罐头瓶子,跟扛着锄头的姐姐一起出了门,朝蚯蚓最多的那片梧桐树林走去。《红楼梦》里林黛玉扛着锄头是去葬花,我和姐姐则是很不唯美地去挖蚯蚓。不过树林里的天地,在夏天的正午,也自有一种幽静之美。知了的叫声有些乏了,听上去便很是遥远。偶尔有鸟粪从头顶落下来,啪嗒一下滴在一片树叶上,随后便许久都没有声响,只听得见我和姐姐踩在潮湿腐烂的枝叶上,发出的啪嗒啪嗒寂寞的声音。不远处的沟渠里,有水哗哗地流淌。鸟雀也午休了,偶尔一只淘气,不肯睡去,忽然间从一个枝头飞到另外一个枝头,总会吓人一跳。阳光从树隙间漏下来,洒在细长的草茎上,有风吹过,那里便像一小段明亮梦幻的时光,轻轻跳跃。

      如果不是姐姐用锄头在潮湿的地面上,扒开腐烂的树叶,沉迷于这静寂时光里的我,几乎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树叶下是另外一个小却复杂的王国,屎壳郎、毛毛虫、蚂蚁、飞虫,都聚集在这里,自得其乐。再往更深处挖掘,就会看到蚯蚓。而且,越是湿润肥沃、腐烂树叶多的地方,越会挖到更多的蚯蚓。姐姐负责在疏松的泥土里挖掘,我则将挖出来的劳动果实,捡到罐头瓶子里去。我当然从来不会用手去抓,而是用细细的木棍挑到里面。那可怜的蚯蚓,根本来不及逃走,就成了瓮中之鳖。

      辛勤劳作上两三个小时,我们就可以收获两个罐头瓶子的蚯蚓了。相比起姐姐,我当然是清闲的,所以有时候她在前面当挖掘机,我则悠哉游哉地采摘红的蓝的黄的野花玩。树林里花草多极了,所以我可以采摘到足够多的花,编织成一个漂亮的花环,戴在自己头上臭美。母亲嫌麻烦,从来不给我留长发,甚至有一年因为我身上生了虱子,她又懒得天天帮我捉,一气之下给我剃了光头!啊,我就这样顶着光秃秃的脑壳,天天在学校里接受别人的嘲笑,以致于最后,我固执地在大夏天戴了一顶冬天的帽子去上学。那真是有些屈辱的时光,所以尽管无法像姐姐一样有齐腰秀发,至少我可以戴上漂亮的花环自娱自乐。姐姐只顾着翻找蚯蚓,没时间给我白眼,除非她喊我很多声,我却没搭理她,她才会气呼呼地过来,给我后背一掌。

      我这样沉迷在想象中的世界的时候,丝毫没注意地上的罐头瓶子被碰倒在地,蚯蚓早已争先恐后地逃离牢笼。等到姐姐一声尖叫,发现这一意外事故的时候,蚯蚓已经跑得七零八落。这时候,我完全顾不了那么多了,怕回家挨母亲臭骂,只能硬着头皮,用手迅速地将蚯蚓抓回瓶子里。这简直太可怕了,好像手里抓了一堆刚刚出生的小蛇,那滑腻腻、软绵绵的触感,让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又像半夜里遇了鬼,而且那鬼还是在你的背后,伸出一只白森森的爪子来,你汗毛倒竖,却不敢回头看一眼。我在几乎闭着眼睛将蚯蚓全捉回瓶子里之后,快要哭出来了,执意要跑到附近的垄沟里去洗手,而且一遍遍地洗,没有肥皂,就用泥巴抹在手上,好像这样就可以将蚯蚓身上的体液清洗掉。

      等我回来的时候,姐姐已经收拾好东西,要打道回家了。我编好的花环,被姐姐随意踩踏一番后,早已失了初时的鲜嫩。我知道即便姐姐没有故意踩上一脚,我也不敢拿回家去,因为怕她给父母告状,还添油加醋地说我将蚯蚓放走了一半。一路提着两小罐蚯蚓,有些提心吊胆,不知道前面一声不吭气呼呼走着的姐姐,到了家里怎么跟我算账。瓶子里的蚯蚓拥挤在一起,发出沙沙的响声,好像暗夜里的蚕,听起来有些孤独。我恨不能自己变成一条蚯蚓,混迹在模糊的群体里,分不清哪个是我。

      好在母亲总是忙着做晚饭,没有工夫听姐姐汇报挖蚯蚓的战绩。她不过匆匆扫上一眼,说一句“倒给鸡吃去吧”,便忙着搅拌玉米粥了。鸡像是听懂了母亲的命令,原本已经在窝里懒洋洋地准备休息了,这时呼啦一下子全围了过来,眼巴巴地瞅着我瓶子里的蚯蚓。我小心翼翼地掀开鸡网,将蚯蚓快速地倒在地上,而后连瓶子也不想要,就盖上了鸡网。母亲眼睛厉害,喊一句:快将瓶子拣出来,拉得上面全是鸡屎,下次怎么用?!我只好重新将胳膊伸进鸡网里,拽出瓶子来,无意中将一个想要逃回瓶子去的蚯蚓拉了出来。但一只母鸡眼尖,趁我不备,将脑袋伸出鸡网。只是母鸡没啄准,嘴巴啪一下落在我的手上。我啊一声大叫,哭着要给母亲告状,却被母亲一通臭骂,骂我办事不利索,真是笨到家了,连个鸡都欺负你!

      我悄无声息地走到院子的一个角落里,蹲在一棵梧桐树下不想说话。暮色已经浮上来了,邻家的女人也在骂自家的孩子。我觉得有些孤独,好像那条被鸡漏掉的蚯蚓。我很想知道那一只蚯蚓去了哪里,却又懒得动弹。抬头看看天空,月亮已经升上来了。那只蚯蚓在月亮底下会迷路吗?这个问题,我想到快上床的时候,也没有想出答案。

      村南头的大水塘里,一到下雨就涨满了水。小孩子一个猛子扎进去游泳,男人们则闲着坐在水塘边钓鱼,他们都是有备而来,早早地派遣女人捡拾一小罐蚯蚓,而后搬着马扎,拿着鱼竿,背着手,带上自家小儿,去了村头。水塘边早就集聚了一群人,女人们抱着孩子看跃上水面的鱼,又鸽子一样叽叽咕咕点评着水里扎猛子的男孩,谁家的屁股大,小鸡鸡也长。她们又顺便指挥自家男人,将鱼钩上的蚯蚓投放到哪儿去,才能让鱼顺利上钩。如果蚯蚓被鱼偷吃,又趁机逃掉,女人会失望地喊叫起来,并抱怨男人手笨。坐在马扎上钓鱼的男人听了,当然不舒服,骂一句,让女人回家呆着去。女人一撇嘴,人群里丢一句:我看你今天就是把蚯蚓全喂了鱼,也别指望能钓上一条来!男人听了愈发地烦躁,顺手操起旁边盛放蚯蚓的罐头瓶子,啪一声丢进水里。瓶子起初在水里浮了一会儿,蚯蚓纷纷借此爬出来,而后一条一条飘向水塘边去。过了片刻,水漫了进去,便听见咕咚一声,那瓶子沉了底。只有蚯蚓在水里起起伏伏,终于一点点靠近岸边的水草,艰难地爬了上去。

      水塘边的人看着,觉得这一场夫妻之间的争吵没有扩大,实在无聊,于是随便瞟一眼那些不知所踪的蚯蚓,还有怎么也不肯上钩的鱼,便彼此说着闲话,散开去了。

      我拿着小棍,试图将被水草拦住的一条蚯蚓救上岸来,却一不小心差点滑下水去。我在惊吓中发一会儿呆,起身跺一下发麻的脚,也跟着走开了。

      那只缠在水草上的蚯蚓,究竟怎么回到泥土里去的呢,我始终不知道答案。

      二

      在我们村里,蛐蛐纯粹被老少爷们儿当成发家致富或者天上掉馅饼的工具。也只有我们小孩子,才会毫无功利心地将蛐蛐捉来放罐头瓶子里,天天养着,小心翼翼地供奉着,又给它们摘了嫩豆角吃。瓶子里的泥土,一定是最新鲜的,至于用来给蛐蛐挠痒痒的草茎,也要掐出舒服的毛尖尖来,慢慢地给它们挠着脑门。夜晚的灯下,识趣的蛐蛐会亮翅叫上几声,来一段小夜曲。我侧耳听着叫声是否足够响亮,并以此判断这只蛐蛐是骁勇善斗的战士,还是恬淡寡欲的隐士。当然,大多数时候,我捉来的蛐蛐都是大人眼中的“废品”,既不能拿去换钱,也不能当“母子”,在大瓮里养起来繁殖小蛐蛐。而且,它们夜里会发神经,忽然间叫起来,吵得人睡也睡不好。如果惹了父亲生气,他跳起来就会给我放走,并高声训斥我说:有时间捉点有用的来不行么?看看人家隔壁的艳玲,每天捉个两块钱的蛐蛐,也够买油盐酱醋的了!

      我听了于是低着头,恨自己的蛐蛐不争气,怎么就不能长得个头大一点,凶猛善斗一点,也好在收蛐蛐的上海人那里蒙混过关,赏我两块钱换油条吃。但我捉的蛐蛐,始终没能换回一分钱,倒是弟弟大胆,一个人拿着手电筒,在月光下摸黑上了公路,又沿着公路一直向东走,终于在邻村一片长势良好的玉米地里,听到了一阵沉郁顿挫的叫声。弟弟在闷热又有蚊虫叮咬的玉米地里蹲了两个小时,终于捉住了那只蛐蛐,并在第二天早晨,通红着双眼,跑到邻村公路上搭建起的蛐蛐市场上出售,挣到了人生中第一桶金——二十块钱!这笔巨资让我眼红,也让我的母亲,变成了《金鱼和渔夫的故事》中的老太婆,贪得无厌地对弟弟说:你要是每天都能挣上二十块钱回家就好了。这句话激励了暑假无所事事的弟弟,他立志要发愤图强,每天晚上坚持去捉几个小时的蛐蛐,而且要离村子远一些。尽管弟弟不能像村里的男人们那样,包车去很远的地方,冒着被当地人棒打的危险捉个通宵,但至少他可以像个大男人一样,将搜寻蛐蛐的范围扩大到了村外。

      也不知道是弟弟太得意了,还是遗传了父亲一生发不了大财的基因,此后的弟弟竟然再也没有捉到过值钱的蛐蛐。倒是我和姐姐,用偶尔的三元五元的小蛐蛐,慰藉着母亲发家致富的梦想,和对总是天亮时空手而归的父亲的怨怒。

      整个暑假,村里男人女人的关系都有些动荡。早晨七点,女人们便打扮好了,在巷子口站着,一边和对面的女人说些新闻,一边遥遥地注视着村口的公路,看自家男人的自行车有没有在拐角处出现。陆续有男人从市场上回来,带来各式各样的消息。蛐蛐行情好像时刻都在震动的股票,有人忽然间发了一笔横财,将一个蛐蛐卖了一两千元;有人眼睛里布满血丝,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发横财的那个人,还没有从市场上抽身,他的好消息就已经传遍了周围几个村子。平日里跟他关系好的男人,会逮着这个机会,在集上就地吃点好的,宰他一顿。男人的老婆早就迫不及待了,尽管知道男人会在集市上搓一顿,还是做出要杀鸡宰羊的架势,喜滋滋地到小卖部买一大堆猪蹄猪肝等熟食回家。一路上,她一定放慢了脚步,遇到哪个女人询问,就凑过去,将好消息播报一遍,直到有嫉妒的女人不耐烦地回复她:早就听人说了三百遍了!这婆娘才意犹未尽地哼着小曲回家去忙。

      只是苦了那些同样熬了一宿却一无所获的男人,他们像输光了钱的赌徒,在女人提及哪个男人挣了大钱的时候,不耐烦地大吼一声:老子累了一夜,能不能闭上你的臭嘴,让我安静睡会?!被吼的女人也憋不住了,同样扔一通嘲讽过去:有本事到大街上吼去,看看人家怎么就每天晚上都有百儿八十的进项,偏偏你,也不知道是睡到了人家猪圈里,还是掉进了阴沟里,或者干脆就没出什么力气,在拖拉机上睡了一夜……男人听不下去了,操起手边能够得着的任何家什,朝女人砸过去,咣当一声过后,院子里便传出女人撒泼耍赖般的哭声。

      小小的蛐蛐当然不知道,整个夏天男人女人们的纷争,都因它而起。蛐蛐们照例躲在草丛里,玉米地里,或者人家墙根下,在夜色浮起的时候放声歌唱。人的脚步声一来,立刻止了歌声,躲避可能袭来的危险。

      我从未觉得被捉住的蛐蛐有即将送命的危险。我总是羡慕它们,可以跟着住在十里洋场的上海人远走高飞,见识村子以外的花花世界。据说它们会被购买的赌徒皇帝一样好生伺候着,每天有洗澡挠痒的待遇,还有人自言自语地陪它们唠嗑。我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蛐蛐见多识广,快乐安逸。那些被上海商人以几百或者上千元的天价,从村里男人们手中购买去的蛐蛐,转手一卖就能多挣几倍甚至几十倍。而用蛐蛐赌博的人,要么输得血本无亏,要么所挣钱财不计其数。这些永远无法抵达的生活,因为离我们太过遥远,而被我的想象涂抹出神秘梦幻的色泽。我还羡慕那些有上海人居住的人家,觉得他们家里好像也塞满了金银财宝。而且上海人吃什么,他们也能跟着蹭一点。比如上海人啃了猪蹄吃了鸡鸭鱼肉喝了丸子汤,同一个屋檐下,又用同一个锅灶,免不了会因为小孩子嘴馋,而让大嚼大咽的上海人不好意思,于是拿过一个碗来,扒拉一堆肉进去,端到笑得嘴巴都要裂开了的主妇面前,也就算全家跟着沾了便宜。

      上海人还颇有些人情味,第一年去了,第二年再来,一定还是住在过去的人家里,而且还会带一些礼物来,比如小女孩的花裙子,小男孩的时尚帽,甚至男人们手腕上奢侈的手表。当然,女人们是没有礼物的,上海人知道不能随便给女人送礼物,只要在改善生活的时候,不忘了拨一碗菜给房东家,也就算变相讨好这家女主人了。

      可惜只有我们邻村才靠近公路,方便蛐蛐市场的形成,于是上海人也就鬼子一样驻扎在了邻村,很多年都没有挪过地方。据说他们练就了火眼金睛,只看一眼小小杯子或者竹筒里的蛐蛐,就立刻能够判断出是否值钱或者善斗。如果遇到了好货,不管卖主是女人还是男人,一群上海人都会跟着卖主跑,拍卖会一样,非得叫到一个让卖主一锤子定下来的价格,才会散去。市场上也会有上海人被卖主追着跑的时候,那大多数是女人们干的事,她们闲来无事,就在自家田间地头或者院墙根下,一蹲也是大半宿。她们当然每天都会有收获,反正三块两块的钱,她们从来不嫌少,只要能给,她们就有能力将全世界价值两块的蛐蛐,全给上海人逮了来。这些不值钱的小蛐蛐,据说会被装进篓子里,卖给上海没见过乡下世面的小孩子。上海人因此害怕乡下的女人们,觉得她们远比男人们更生猛泼辣,来势汹汹。有时候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就被女人们赖上,非得将蛐蛐扔到他们手提包里,而后很大方地自己去钱包里抽出两张一元的票子,这才拍拍屁股走了人。也有不那么光明正大的,趁着上海人看一眼的机会,掀开盖子将蛐蛐放走,并耍赖说上海人弄丢的蛐蛐值很大一笔钱,他今天要是不赔,就别想回去。这种花招,上海人也明白,知道不过是倒了霉,这霉运赔个几块钱就可以打发掉,所以也不争不辩,拿出几块钱,算是请那女人吃了一包油条。

      因为蛐蛐可以换来家里的柴米油盐,或者孩子们想要的衣服零嘴,在全村人的眼里,它便从一种枯燥乏味的小虫子,升格为高贵的将军。所以他们会为了捕捉这能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跑去踩坏人家的庄稼,又被主人一顿猛揍,却从不觉得丢脸。夏天的夜晚因此变得动荡不安,我们小孩子熬到十一点,打着哈欠睡去。女人们则在院子里收拾到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捣鼓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关门上床,但一双耳朵,却一边听着墙根下蛐蛐的叫声,一边注意是否有人敲门。如果男人早回家,要么是没有捉到好蛐蛐,困得支撑不住了,于是很没出息地回家睡觉;要么是撞了狗屎运,逮着了一个大蛐蛐,怕弄丢了,赶紧回来放到安全的罐罐里。如果是前者,女人会在男人悄无声息地上床后,背对着他,一声不吭,顶多在男人不小心越了界,碰到女人的时候,女人一脚将男人的臭脚踢到墙根边上去。于是房间里便只剩下听起来有些聒噪的蛐蛐的鸣叫,男人女人听着小东西恼人的叫声,翻来覆去到后半夜,才慢慢睡了过去。如果是后者,女人会激动地将孩子也叫醒,见证男人一生中最英雄好汉的时刻。于是昏黄的电灯下,一家人小心地打开蛐蛐罐,又用蛐蛐罩盖在上面,防止蛐蛐弹跳出去,遍寻不着,或者摔断了一条腿,折断了一根须,巨大欢喜变成了无边悲伤。蛐蛐被这么多人看着,有些不适应,腾一下附在了罩子上,并用白色的牙齿撕咬着结实的罩子。这时的男人,用女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温柔,轻轻地用手指一碰罩子,便让蛐蛐重新回到了罐底。于是一家人长吁口气,又欢天喜地地将脑袋碰到一起,仔细瞧着那只壮硕的蛐蛐,并揣测着大约能卖到多少钱。于是蛐蛐便不再只是蛐蛐,而是直接化成花花绿绿的纸币,或者全家老小需要的糖果和衣服。

      蛐蛐的大小,就连我们小孩子,也能通过目测大致猜出其价格段位。据说上海人不仅仅通过蛐蛐身长来判断其是否善斗,还会通过牙齿啊四肢啊长须啊尾巴啊甚至体重等等,来全面衡量蛐蛐的价值。当然,这些都是经过长久训练后,瞬间就能够权衡定夺的。听说上海人还有专门用来称量蛐蛐的体重计,于是我便好奇,蛐蛐会老老实实地站在体重计上,任人称量吗?还是放到罐罐里,一起称重?假如蛐蛐足够灵性,是不是会自动跳上去,像个孩子一样,好奇地东瞧瞧西望望?我终究没有见过上海人神秘的体重计,于是只能想象那些被装在瓶瓶罐罐里,乘坐火车飞往上海的蛐蛐,一路经受怎样的颠簸和新奇,长途跋涉,抵达我梦想中的十里洋场,又去掉乡下泥土的气息,在有钱人的侍弄下,沐浴更衣,做保健操,吃珍奇的露水和食物,而后只为那一场即便战死也不投降的荣誉之战。我这样想着想着,便会觉得这小小的蛐蛐,真是奇妙无比,怎么也想不到,它出生在泥土里,却能够将我的想象,带到遥远梦幻的天边。

      能够依靠蛐蛐挣到大钱的男人,毕竟是少数,村里大多数男人,也只是在这个夏天,多收入几百上千,算是添了点额外的进项,让菜里的油水多一些,也让娘们在家里少唠叨一些,或者出门后可以炫耀下自家男人也不比别人差,再或人家发财后,心里能够多少平衡一些。否则,在这样热闹的夏天的夜晚,只是躺在自家院子里数数星星,或者听街上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响着,载着村里的爷们奔向几十里外通宵捕捉蛐蛐,会让离开队伍的男人,有被遗忘的孤独。就像小孩子们都钻到玉米地里去捉蛐蛐,唯独我守着一两个没用的蛐蛐,在夜色中逗引着它们,看它们将豆角咬得七零八碎,我也会有不合时宜的寂寞,丝丝缕缕地从心底浮起。好像蛐蛐在乡下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小虫,而是与我们的吃喝拉撒息息相关,谁也不能免俗地投入到这场浩大的捕捉蛐蛐的比赛中去。上海人走了,明年还有新的上海人抵达;善斗的蛐蛐今年没有逮到,明年或许藏在哪个角落里,给予某个幸运的家伙,被天上馅饼砸中一样的惊喜。

      所以男人女人们争吵完了,一觉睡醒,继续一团和气地将日子过下去,并幻想着明天,那个能够换来万贯家财的蛐蛐,会心甘情愿地跳到手电筒的光圈下,让男人将它带走。只有我这样孤独的小孩,才会将一个小小的蛐蛐,宠物一样养到深秋来临,一直到它气力衰弱,叫不动了,趴在罐头瓶子层层的白菜叶子下面,沉沉睡了过去,再也不会醒来。

    【审核人:雨祺】

        标题:在潮湿的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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