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醒来,被没有拉规整的窗帘的一角闪了下眼睛。我努力眨了几下不适的眼睛后再仔细看去,竟发现一个金黄的满月正含在那一角里。这月光竟如此耀眼,是一种从未见过的黄。而那金黄又并不安分,仿佛月亮的边缘裹不住整个的黄,让它显得疙疙瘩瘩地劲爆。
随看到那满月里面的黑影也并非固定的,颜色一会儿浅,一会儿浓,一会儿竟又全无了,就只是剩下一抹纯粹的金黄。而一会,月亮里的黑影就又有了,依然被强烈的黄给掩映着,簇拥着。那形状一会像B超下母腹中的胎儿,一会又像两抹不经意泼洒的墨,一会又像母亲口中的“月姥娘”了,随想起母亲教唱的歌谣:“月姥娘,明晃晃,推开后门浆衣裳。”
那金黄实在是太满了,以至于那月亮的轮廓中装不下,便如孩童口中吹着的肥皂泡,又在微风中被轻轻刮着,由此变了形,变成小兔子长长的耳朵,却是一大一小,鼓出了月亮的边缘,且似乎要超过月亮本身的大了,只是鼓出去的部分颜色却比月亮本身要浅得多,又像是透着明的白气球了。
我继续被它浓烈的金黄晃着眼,眼睛也继续有着不适。我忽然觉得:是不是母亲想我了?生前也一直寂寞的她,于这一刻,是不是化作嫦娥在天上,看着正于孤独中顽强活下去的我呢?
是在这样的感觉里,我努力抑制了下有些激动的情感,继续对视月光,也继续看着它里外的形状和附着物的变化,直到我打开手机看了下时间:两点五十六分,便故意分了下心,看了看昨天发在公众号上的一篇文章和阅读量。待看完那篇三千多字的文章再回过身来时,窗的一角的月亮已经不见,而窗外的光线竟迅速暗淡下来,没有留下一丝金黄的痕迹。于这一刻猛然间想起来那样一个夜晚。
2016年夏末秋初,我回乡去看望母亲,当时父亲已走了六年多。那晚,我和母亲躺在一张床上闺蜜似地交着心,且完全放松。当然最多的还是引领母亲发挥她的特长爱好,我问:是谁哭得两眼般般红来?这是母亲和我说唱过无数次的一首歌谣里最后一句“小蚂蚱,害头疼……小白兔,哭得两眼般般红。”我带有故意考她的性质,谁知她竟也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后来,当我再将这首她早早就教我的童谣说给她听时,她终于顺了下来。于是母亲不停地道:“嗨,你说这个哩,原来还是小白兔哩!是那个小白兔哭得两眼般般红!都是这个小白兔叫我把它给忘了!”母亲边说边抑着笑,待说完终于大笑起来。
我受母亲的感染也跟着她笑。母亲一边笑,一边还像个孩子般用手敲打着床,毫无顾忌,并在枕头上左右摇着头,抬着脚,又落下。不知那刻,出生在东北的母亲是否又想起了她无忧无虑、又活泼好动到类似萧红一样摘花插花的童年?
只是,搁在任何一个并不能理解和尊重她的人身上,会不会说她是又疯了呢?老糊涂了呢?早年一直跟着她祖母睡觉的她,当祖母最初教给她这首歌谣时,她就是这样的表现?老顽童老顽童,一个八十几岁的老人,也有一颗童心呢!唯有在最亲近的人的面前才会如此开心到不管不顾,毫无顾忌。
而那一夜,多少个寂寞孤单的日子,因老年的母亲和也曾经历了寂寞沧桑岁月的中年女儿几十年后又睡在了同一张床上,便是天降的、最大的、意外的欢喜,又怎能不让彼此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呢?而当我们母女笑到各自揉着眼睛的时候才真正停下,各自平抚了一下内心,才打算睡去。
当母亲渐渐发出轻微的鼾声,我却仍无睡意,睁着眼睛,享受着和母亲在一起的快乐,也才忽然发现,朝南的玻璃窗眏着一轮皎洁的满月,那光却又是淡淡的,淡到发白,平缓而细腻。晴朗的夜空周围没有一丝云彩,只有深蓝做了月的背景。月中暗影,就是一清晰的“老太太”正躬身低头在纺线织布,那画面不会更改。而月亮周围干净得恰到好处,没有一丝月光溢出到黏连的程度,仿佛聪明孩童的杰作,然后剪好贴上天幕去的一个大纸片子,干净如洗,只让人想到一个“皓”字。
那是此后再也不会有的母女温馨幸福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