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花也是花。
在老家那个小西屋居住的童年,正是灯花盛开的时候,冬天的夜来得早,一入黑,村落的灯花便次第开。只有老人居住的房子是不点油灯的,老人舍不得点,天黑了他们便早早休息,若没人去串门,小油灯灌满一次能用整整一个冬天。晚饭吃得晚的人家,灯花是晚开的,因为灶火的火苗子映红半个院子,孩子们可以在厨房门口玩耍,吃饭时,小油灯才开在院墙上,一家人在影影绰绰里吃饭,吃着吃着,大人就吹灭了灯花,原来是月光照进院子里来了。
暗冷的老屋子,特别适合开一朵灯花,我家的小西屋就是,毛头纸小窗与斑驳的土墙在灯花的照耀下分外温和,一家人守着灯花做事,母亲纳鞋底,姐姐写作业,妹妹折糖纸,我喜欢拿一张旧报纸让灯花画猫头,瞅准灯花冒起黑烟时,就赶紧让黑烟在报纸上走笔,一个俏皮的猫头就画好了,是支棱着耳朵的猫,捉老鼠的机灵跃然纸上。
我的动作提醒了母亲,她拿起剪刀把灯花的芯剪短一些,原本蓬松的灯花就突然小而明亮,更干净更温暖似的,吸引我和妹妹凑近灯花取暖。在灯花的怒放里,每个人的脸膛都是红红的,额前飘拂的头发如锦丝线,那样的时光像被线密密匝匝缝起来了一样,朴素而美好。
灯花之美,还在于每家的瓶子都不一样,条件好些的、性情豁达的人家,用略小于输液瓶那样的瓶子做煤油灯,灯芯也略粗,倒一次油能烧七八天;条件差的、过日子紧巴的人家用墨水瓶做油灯,倒少许油,灯芯是个小线头,灯花开的时间也短到极致,入夜点上,还不等开到十分好就凋谢,那是大人嫌浪费煤油早早就催孩子上炕睡觉了。孩子在黑暗里眨巴着眼睛不睡,大人就给讲小曲儿:小小子儿,坐门墩儿,泣哭麻哭想媳妇,想媳妇干啥,点灯,做鞋做袜,吹了灯,说话。
灯花如豆,“豆来大,豆来大,三间屋子盛不下”这个谜语就是说灯花的,故乡的孩子都知道谜底儿,第一次猜测的时候觉得三间屋子盛不下的东西是很奢华的,把所能想到的珍贵的东西都猜遍了,大人才端出这小小的灯花,那一瞬便神奇地定格在心里,成了永远燃烧的乡愁。
故乡人没有买东西的意识,缺了东西都是去别的人家借,灯花也是,夏天夜短,玩耍了一天的孩子早早睡下,大人是合不得点灯花的,油瓶里只剩油的墨迹,若是恰巧有亲戚来住下,没有灯花显然是尴尬的,仅点一小会儿就借邻居一点点油,在亲戚面前撑个面子就行,于是,蹑手蹑脚到邻居家,做贼一样心虚:倒给点油呗!
倒了油,看看灯花舍不得走,就把自家的灯芯对着,还省去划自家一根火柴,微弱的灯花在巷子里摇曳,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只好把手掌弯着给灯花当罩儿,到了家,手心里都是煤油味儿。
灯花也很具风情,旧时女子把一个棉花秸插在瓶子里,油灯用铁丝裹紧了挂在棉花枝上,灯花把孩子们的脸庞映在窗纸上,一个家的浪漫与温暖立马就勾勒出来了。
也有的灯花在细心的人家能住上小房子,那是主人在土墙上挖出了一个小洞,把煤油灯放在里面,一来不怕孩子把油灯打翻了燃着东西,二来不怕风把灯花吹灭了。
下了雪,一地雪白,灯花的暖黄分外显眼,它们开在木桌上,开在窗台上,开在土墙上。走在大街小巷,灯花深处传出的声音像天籁一样,有母亲的纺线声,有书卷的翻动声,有悉悉索索的剥棉籽声。我最喜欢在灯花里剥棉籽了,把棉籽从棉花里抠出来,一团团去了籽的棉花宣蓬极了,母亲把棉花弹了,卷成卷儿,然后在纺车上抽线子,一个个又白又胖的线穗子在我眼里也是花苞的模样了。
喜欢串门的人,乡亲们就给起了“熬干灯”的外号,意思是非得等人家的油耗完了才回家去,不过说得来的两家人也不讲礼节,来了就坐着说话,没灯油了就说“瞎话”,摸着黑倒水,那水也能喝到嘴里去。有时都不爱说话的人就干坐着,来了说句“来了”,主人说“坐吧”,坐够了说句“走啊”,主人说“慢点”,虽没有灯花,但心花是开着的。
搬到村北新家以后,家里用上了电池灯,灯花一下子冒出一指高的火苗很不适应,只觉得满屋灯火辉煌,用了一阵不习惯还是觉得温软的灯花好看就又用上了油灯,不过油灯改良了很多,有了圆肚子的玻璃罩,还有了一个负责灯花大小的开关。村里流行起捉土鳖的那两年,有孩子的人家都有一个可提着出门的油灯,陪着灯花串古老的巷子,房子越旧的墙根土鳖越多,捉回来喂养,之后煮了晒干串起来卖给供销社,兜里就有了可买本子和酸枣面儿的几毛钱。
忘记了是哪年,大街旁架起了电线,突然一个黄昏在全村乡亲们的雀跃欢呼之后,十瓦的灯花就开在了屋中间,乡亲们再不用过黑灯瞎火的日子了。随着生活水平提高,灯花越来越亮,从十瓦到十五瓦到二十瓦,不仅在屋里开,过年时还开在院子里,开在门口,家家都是张灯结彩的喜气。
再后来,满街都是灯花了,像天上的星星,一朵又一朵,数也数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