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六岁那年,祖父便如一片树叶,无声飘落于雪地之上。凛冽寒风如刀,割透了单薄孝衣,他幼小的身躯在雪地里战栗,冻得通红的小手,勉强扶着灵柩。从那时起,父亲便明白,人世间许多路,注定要独自踏过雪迹前行。
父亲聪颖好学,书本上总能留下他工整的字迹与鲜红的满分。初二那年,当祖母卖完最后一坛腌菜时,学费还是如沉重的山石压垮了本就单薄的家。祖母背过身去抹泪,父亲则独自在昏黄灯下,将课本,作业本一张张撕碎,纸页碎裂的声音,竟比窗外的风声更尖锐刺耳。他默默把碎片投入灶膛,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张,也舔舐着他心中初萌却不得不夭折的梦想。之后,父亲却不知从何处觅得一本五线谱入门书,如同在灰烬里寻到一颗不灭的火种,他如饥似渴地研习着,那些陌生而神秘的符号,成了他贫瘠青春里唯一能触及的星空。
后来父亲入伍当兵,军营之中,父亲凭借坚毅与才干,提干的希望近在眼前。命运偏又掀起了波澜,父亲不幸罹患甲状腺癌,在南京军区医院一住便是三年。那段日子,他倚在病床上,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颤抖,他一遍遍摩挲着那本翻旧的五线谱书,像在抚慰自己同样布满伤痕的内心。病痛侵蚀着他的身体,也一点点啃噬着那个曾经明亮的未来——最终,提干成了永不可及的幻梦,他只能带着病弱之躯,黯然回到故乡。
返乡后,亲友为父亲介绍了一位大辫子姑娘。父亲和姑娘感情日深,他内心也渐渐点亮了对平凡安稳的向往。谁料上天再次露出狰狞面目,姑娘竟也患病离世。命运如刀,反复刮削他孱弱的生命之树,伤痕累累,枝叶凋零。母亲带着孤苦无依的父亲,一箩一担只得投奔东山弟弟。舅舅家也很艰难,窘迫之中,竟只能把家中的驴棚腾了出来。驴棚低矮狭小,顶棚破洞处,星光和寒风一同灌进来,倒像窥见命运即冷漠又吝啬的眼神。父亲没有怨天尤人,寄人篱下的他勤快且讲究,把陋室打造的整齐干净,引来村民啧啧赞叹之声。
幸好父亲尚有些文化,在村里当上了民办教师。他如久旱逢甘霖,把自己全部心血倾注于三尺讲台。驴棚里的煤油灯,常常摇曳至深夜——他在灯下批改作业、备课,灯光映照着他瘦削而专注的面庞。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如春风般渐渐盖过了驴棚里牲畜的嘶鸣。父亲数十年如一日的努力,恰逢国家政策春风吹拂,终于由民办转为公办教师。当父亲接过那张盖着红章的转正通知书时,布满粗茧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多少年寒夜孤灯,多少年风霜跋涉,这一纸证书,终是命运对他久经磨难后迟来的肯定与慰藉。
如今,父亲早已退休,安稳闲适地过着晚年生活。阳光满溢的阳台上,他常会拉响那架老手风琴。手指在琴键上缓缓移动,琴声如溪流般温柔流淌,竟无半点苦涩之音。那旋律悠悠荡开,仿佛拂过六岁雪地里的寒冷,抚平了辍学撕书时的裂痕,绕过了驴棚中寒夜的孤寂……它最终在今日满室暖阳里,沉淀为一种宁静的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