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官方有一句口号叫做：“来了就是深圳人”。我猜想这句口号的本意是，深圳人都是从外地来的，深圳原住民比例微乎其微，欢迎新移民来深圳创业。
45年前，深圳是宝安县的一个镇，地处现在的罗湖区。当时整个宝安县才30多万人，没有人称自己为深圳人。如今深圳市大约有2000万常住人口，户籍人口占三分之一多，绝大多数都是从全国各地迁来的。在这样一个几乎人人都是移民的城市中，互相之间问一句“你是哪里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在深圳，别人问我：“你是哪里人?”，我会回答：“我是安徽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随父母迁到安徽全椒，我从全椒当兵后，父母和弟弟又迁居合肥，后来父母就一直居住在合肥。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我从部队回家探亲总是回合肥。脱军装前的七、八年，我调到合肥，在安徽省军区工作，转业时，还没来得及办手续，就跑来深圳找工作了。说自己是安徽人，我感觉很自然，更主要是方便，省得解释。
说自己是安徽人，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当兵到部队就被称作安徽兵。当时我们部队有上海兵、广东兵、河北兵，陆续又来了东北兵、无锡兵、山东兵、内蒙兵。部队提倡五湖四海，不许搞老乡观念，领导经常在各种场合强调这一点。但是，老乡，始终是维系战友情感的一条无形纽带。我是全椒入伍的战友中年龄最小的，一直受到老乡战友们的关照。许多年后，工作上受老乡战友关照的情形，依然会是酒桌上的谈资。温力是我很亲密的战友，他是山东人。每当说起当年有全椒战友作为我们共同的上级，他不禁会流露出一丝妒意。
当我说自己是安徽人时，有时会被问及为什么听不出我的乡音。我只能回答说，从小在军营长大，一直说普通话。其实我小的时候是会说浙江金华话的。我出生在浙江金华，开口学说话就跟外婆学了一口金华话。6岁随父母离开金华，在江苏淮阴上小学，又学了一口的苏北话。小学毕业后到了安徽全椒，入伍时也能跟全椒的战友们撇几句半生不熟的全椒话。童年时大脑的语言学习功能强，语言模式切换相对容易。如今就只剩下普通话了，其他方言已逐步从记忆储存中清除。
其实，我应该是河南人。我父亲是河南人。按照传统文化，认祖归宗，说自己是哪里人应该随父亲。我当兵那个年代经常要填表，籍贯一栏，我总是认认真真填上“河南”。我回过两次河南老家，第一次是3岁时随父母去的，对于我来说等于没去，完全没有记忆。第二次回河南老家是相隔60年之后。父亲去世后，母亲要我回一趟河南老家，替父亲了却一个心愿，看看老家的亲人们。我父亲老家的村子在河南内黄，叫东乜固，我母亲老家的村子在浙江金华，叫东藕塘。母亲说，我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怀东”，与父母的老家都有关。我生长在毛泽东时代，那时我们天天祝福老人家万寿无疆，细究起来，我的名字与时代并不贴切，当时很难遇到与我同名的人。
有一种说法，定义一个人是哪里人，既要考虑生物基因，也要考虑文化基因。记得有一年，我在蛇口接待六小龄童，就是演孙悟空那位明星。他的那双眼睛在餐桌上也是“火眼金睛”，真是令人难忘。话题扯到我是哪里人，我不厌其烦地自我描述了一番。他说，每个人都有地域特征，有些人特征明显，有些人不明显。这些特征表现在长相、语言、饮食习惯、生活习性，甚至一些细微的表情。人的饮食习惯基本在6岁时就定型了，你一辈子都会想念小时候吃过的东西。就餐快结束时，他很认真地对我说，通过观察，我认为你是一个典型的浙江人。我不知道自己在餐叙中流露出什么饮食习惯特点，但是我知道自己虽然从小就说普通话，由于在江浙地区长大，一些后鼻音或卷舌音的字发音偶有差错。
我现在会说自己是深圳人。我1990年来深圳，生命中一半以上的时光都是在深圳度过的。深圳是我国改革开放以来移民人口比例最高的城市。深圳地处广东，但是在深圳说广东话的人并不多，且广东话包含了粤语、潮州话、客家话等。潮州人、客家人在历史上是从中原地区移民到广东的。现在人们已经忽略了他们的祖籍，只称他们是潮汕人、客家人。《人类简史》一书中写道，我们的祖先是数万年前从非洲大陆走出来的，这样说来，谁不是移民呢?我在河南老家东乜固村的祠堂前与几位堂哥合影，祠堂门匾上赫然四个大字“太原王祠”。我也算山西人。
苏轼云：此心安处是吾乡。我的心早已安在深圳了。1992年，我来深圳两年后买了房，70平米，福利房，4万元，贷款2万元，按月还按揭。招商局蛇口工业区是最早实行住房制度改革的。袁庚学习新加坡的做法，“居者有其屋”，向员工提供福利房，以综合评分的方式排队购买。福利房不可以进入市场交易，如果想改善住房，可以将旧房卖回给住宅公司，加点钱，再买新房。1995年时，我换了一套房，加了7万元钱，比前一套房多了20多平米。当时蛇口的海边也有豪宅、别墅，是卖给香港人和国内有钱人的。海上世界最早期的几排别墅里，有一栋是刘晓庆的。
安居乐业才能心安理得做一个深圳人。2008年到2009年间，我参加了一期清华大学举办的“私募股权投资基金高级研修班”。快结业时，同学们去北京清华大学听一位知名学者的讲座。他现场签名售书，我有幸也买了一本。他的观点是，房地产市场的双轨制是导致腐败的根源之一。当时我买的福利房已经可以在市场上买卖了，只需补缴一部分配套费。到了提问环节，我站起来表达观点：我还是赞成新加坡的做法，住房实行双轨制，否则以后的年轻人到深圳很难买得起房，很难扎根。这位学者当即反驳我说，新加坡太小，中国太大，不可学也学不了。事实上，一些年后，深圳还是推出了廉租房、安居房、人才房等政府补贴性的住宅，但对于大量涌入的年轻人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我不禁感叹自己来得早，赶上了好时光。
最近去外地，下飞机后上了出租车，师傅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深圳人。师傅接着问，你原本是哪里人。看来谁都知道深圳人不是深圳人。深圳还需要时间沉淀，才会有真正的深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