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虽穷,母亲却好客。一次,家里来了一个亲戚,母亲一下子烧了五个鸡蛋招待。母亲在鸡蛋汤里放了酒,还加了好些红糖,那个香气啊,直扑我的鼻子。当时,我大概是五六岁的光景,人站在桌子边上,踮起脚,刚好能看到碗里蛋。“这蛋真香啊!”我的眼睛都放光,馋水流出了嘴角。客人看了,想夹一个给我。母亲慌忙说:“这是专给你补身子的,她吃过了。”见母亲这么说,我不得不知趣地离开桌子。
与许多穷人家庭一样,鸡蛋是奢侈品,一年到头,只在过立夏节气时,才能吃上一次,说是吃了蛋后,干活有劲。每到那一天来临时,我们兄妹的心情格外好,脸上笑得特别灿烂。我在心里暗暗地想,我是家里最小的,母亲理应多分给我一个蛋。可是,母亲却从不袒护我,更不偏心于我,她对我们三兄妹一视同仁。
立夏那天中午,母亲终于煮熟了鸡蛋。开始分蛋了,母亲在大哥手上放了三个,在二姐手上放了两个。轮到我了,我一边将双手举得特别高,一边在猜想,母亲到底会在我的手上放几个鸡蛋,五个?四个?最少也得起码三个吧?
放好了,一个。我立马傻了,嘴巴也张大了。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为什么?为什么哥哥三个,姐姐两个,我只有一个?”我充满怒气地大声责问母亲。
母亲不急不恼,笑着说:“你哥哥年龄最大,干的活最多,分的蛋当然最多。你呐,年龄最小,还轮不到你干活,所以分的蛋最少。比起你哥哥来,你姐姐年龄小,干的活也少,却又比你大干活比你多,所以她分两个。懂了吗,我这叫公平合理。”
母亲从来不说大道理,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我总结了一下,她对我们兄妹三人教育的精髓之一是六个字:不袒护,不偏心。
可是,我们三兄妹各自成家立业后,母亲奉行的这一准则,慢慢地被她自己破坏了。比如,我哥哥跟我嫂子发生争执,母亲会旗帜鲜明地站在儿媳这一边,批评儿子。要是女儿和女婿有矛盾,她又会向着女婿,帮女婿说话。
几个事例能够证明这点。
我哥哥有时候要在外面搓搓小麻将。回来晚了,嫂子免不了会发点脾气,说他几句。哥哥一听,火了,说:“一个堂堂的大男人,在外面搓搓麻将,竟然要一个女人来教训,真是岂有此理!你还讲不讲妇道?”这事传到母亲耳朵里,她找上门来了,当着我嫂子的面数落我哥哥。母亲说:“怎么啦,她说你几句不行吗?你也不想想,家里的事都是她干的,没有她,你能安心在外面搓麻将吗?再说,你搓麻将还好意思理直气壮?该骂!”母亲的话,说得哥哥低下了头。少倾,他抬起头,胀红着脸道:“别说了,我改了还不行吗?”
同样,我姐姐和姐夫时常也会发生一些小摩擦。只要这些小摩擦不升级,矛盾不激化,母亲的做法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她说,一对夫妻总会有小吵小闹的,如果这些事她都管,叫吃力不讨好,是管不好的。但要是姐姐和姐夫两人越吵越凶,需要有人调和时,母亲会及时出现,不管姐姐对与错,她总是先批评姐姐,要她学会包容。
母亲对我也一样。如果我和我的先生闹别扭,尽管理在我这里,母亲十有八九也是帮我先生说好话。
起先,我以为母亲爱憎不分,人未老,脑子却糊涂了。后来,听了母亲的一席话,才着实佩服起来。她说:“儿子也好,女儿也好,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最了解你们,你们也最知道我的心思。我打你们也好,骂你们也好,不管对与不对,你们都不会记恨,过些日子,都会忘了,还会照旧喊我一声妈。可是,媳妇和女婿就不同了,他们不是我亲生的,即使他们有错,只要不是大事,不是原则性的,尽量不要批评,更不可倚老卖老,教训、发狠话。要是那样的话,说不准,他们会记恨一辈子的,矛盾会加深,我等于帮了你们的倒忙。”
她停了停,接着说:“这样的婆婆或丈母娘是最傻的,我不能这么做。何况,我的媳妇和女婿都不笨,都是聪明人,他们会理解我的苦心,说我开明,会感激我。这样,你们的矛盾不就化解了吗,夫妻不就和睦了吗?”
我懂了,原来明是非、识大体的母亲比我们都要开窍、豁达,她想得更深、更远、更周到。
在我小的时候,好像要饭的人很多。与现在不同的是,那时的要饭才是真正的要饭。现在的要饭变味、走样了,如果不给现钱,他还不要呢。每当要饭的人到我们家,不管母亲在与不在,我总会给要饭的人一升米或半升米。一升米重两斤半。起初几次,我怕母亲心疼,责骂我,后来,我发现,母亲嘴上虽不说,但眼角却挂着慈祥的笑意,她心里是赞许我的行为的。
从母亲的赞许中,我更坚信了这样做是一种美德。也是从那时起,我就乐做善事、好事,我的心地一直像母亲一样善良。还在我读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就常常组织同学,上门为五保户到水井里打水,将水缸挑满,为他们洗衣服、扫地,干得不亦乐乎。
有一件事我瞒了母亲多年。当时我在念初中。一天,上学的路上遇到一个老阿婆。只见她满脸皱纹,穿着衣衫褴褛,挑着一担重重的柴禾,走得十分吃力。我问:“阿婆,你挑着这么重的柴干什么?”“到街上卖啊。”阿婆说着,叹了一口气。不知怎么,由这个老婆,外婆的形象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想,要是我的外婆也挑着这么重的柴去卖,她该多艰难啊。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掏出十元钱给了阿婆。
那时,家里每个星期给我的伙食费是六七元钱,十元钱要用一个多星期。我把钱全部给了那个阿婆,等于一个星期的伙食费没了。不得已,我只好返回家里。“怎么回来了?”母亲问。我低下头,用两只手搓弄着衣角,怯怯地说:“我,我把钱丢了……”母亲一听,果然很生气,骂我如此不当心,都是大闺女了,还丢三落四。她说:“你要是这么粗心,长大了,说不准哪一天,你还会把自己这个人给丢了呢!
有关这件事的真相,我一直没有告诉母亲。直到我工作的第二年,才跟母亲提起此事。母亲听后,沉默良久,说:“你啊,真傻,怎么不早点告诉我?”继之,她又喃喃地说:“真对不起,当初错怪你了!”
也是读初中的时候,我刚才说了,每天的伙食费平均一元钱。就是这么一点钱,从读初一开始,我每个星期只花一半的伙食费,将省下的一半钱资助班里的一个贫困同学。整整三年,都是这样。这件事,我也在参加工作了,才告诉母亲。
“为什么瞒了我这么多年?”母亲不理解。
“这有什么好说。”我轻描淡写地说。
其实,当时我是怕母亲担心因为我每月只用一半的伙食费,会造成营养不良,影响身体发育,责怪我。但事实是,母亲听了我的话,一点都没有责怪我。她说:“你做得好啊,我为你高兴。”由此可见,母亲的心是用金子做的。
早年,我们家客人不多,近几年才逐渐多了起来。大凡客人来时,总会送些东西来。无论是早年,还是近几年,凡对送上门的不是特别贵重的东西,母亲总是一概收下,很少拒绝。但在客人走的时候,她会把悄悄准备好的东西送给客人。而这些东西起码双倍于客人送的礼物。母亲这样解释她的行为:“人都是要面子的,客人也一样。不收礼,等于抹了客人的面子,以后他们就不好意思再上门了,亲情也就断了。我们收下礼,客人高兴;我们再双倍还礼,既给了客人面子,又与客人更亲近了。这样的好事我们要多做。”
我知道,母亲是个热心肠的人,却不完全了解她还有侠肝义胆。一天,有个熟人告诉我说,你母亲路见不平,主动相助,仗义执言,是个不普通的农村妇女。
那是发生在六七年前的一件事。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骑着三轮车在街上卖橘子,被城管看见了,城管什么都没说,上去一把将老人的三轮车掀翻,将橘子倒得满街乱滚,还扬言要没收他的三轮车和秤子。老人哭得很伤心,一个劲地哀求都没用。
母亲刚好经过这里,看到了这一切。只见她往前一站,用手死死地拉住三轮车,打着官腔质问那几名城管:“你们执法怎么这么不文明?他一个乡下农民到城里卖橘子,不懂哪里好卖哪里不能卖,你们应该文明一点,劝他到市场里卖才对。他头发都白了,骑着三轮车卖橘子赚点钱容易吗?再说了,你们家哪个不是上有老、下有少,就忍心这么对待一个老人?”母亲的话将那几个城管说得眼睛一愣一愣的,好长时间回不过神来。
母亲见状,官腔打得更浓了。她说:“你们领导是谁,我要跟他通电话,把他好好教训一顿,问问他平常是怎么教育手下的。说啊,你们领导是谁,电话多少?”
母亲的架势,着实把城管镇住了。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这个老太太不是市领导的母亲,至少也是当地父母官的亲戚。否则,绝不会有这般气势。遂反过来对母亲说:“您消消气,有什么话,就对我们好好说,我们领导的电话就免打了吧……”
母亲一边跟城管论理,一边对卖橘老人使眼色。老人心领神会,趁机骑上车,偷偷地溜走了。而母亲见好就收,见老人已走远,也大摇大摆地走了。等几个城管回过神来,那个卖橘老人和我母亲都不见了踪影。
对于母亲来说,这简直就是一件壮举,可她回家后只字未提。我在心里纳闷,要不是那个熟人亲眼所见、言之凿凿,我是有些不相信的。不是不相信母亲没有这样的勇气和智慧,而是不太相信一个没读过书的农村妇女,能够说出与她学历、身份如此不相称的“有水平”的话来。即便至今,对此事我还有点将信将疑,总觉得,这件事起码有几分夸张的成分,至少是那个熟人对我母亲的话,作过“艺术加工”。
倒是另外一件事,我完全相信。因为母亲在碰到那件事时的所作所为,与她的秉性、素养十分吻合。
那是我家的三个邻居告诉我的。说,当时,她们和我母亲一起到街上买菜,发现一个司机开着一辆大挂车,不小心将一辆小轿车擦了一点点油漆。开大挂车的司机是仙居人,小车司机仗着自己是本地人,唤了几个人,将那仙居人拖下车,一阵暴打。“打得可惨了,眼眶打黑了,鼻梁打断了,脸上、身上都是血。”邻居说。
瞬间,一股怒气直冲母亲脑门。她冲上前去,对着这些打人者一声断喝:“你们太不像话了,敢当众这么打人!你们要是还不停手,我马上报警,我要为他这个外地人作证!”也许是震慑于母亲的大义凛然,也许是三人觉得打也打了,气也出了,就停了手,拍拍屁股走了。
事后,邻居问我母亲:“这关你何事?你没看见那几个人多凶,要是他们反过来打你怎么办?”母亲只淡淡地回了一句:“该管不管,我还算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