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背后,有一小片竹林。
三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越其间,若将其想像成一幅立体画面,很像三条丝线穿插在一片叶子之上,丝线和竹梢又组成了一幅灵动的水彩图,美极了。
晴时,林里每片叶子脉络清晰,每根竹子挺拔向上。努力向天空生长的姿势令人肃然起敬。趁有蓝天白云时,双手抱紧竹子光溜溜的下身,紧贴着它由下向上顺着竹尖仰望,能生出神仙腾云驾雾的飘逸之感呢。细听微风从竹梢胸膛穿过,整个儿竹林就活了,风姿绰约,妖娆妩媚至极。
雨时,它们舒展得如出浴的姑娘,每一梢枝儿都透出淡淡的水香,湿漉漉里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诱惑。
老汉提着竹篾刀,就在这片林子里转悠。
有时是冬天的午后,有时是初春的早晨。
脚踩着多年累积的枯叶,软乎乎的,柔软得像地毯。一股股来自土地的厚重与温暖,先穿过地毯再透过鞋底。从脚底开始的舒展,把林间的麻雀和乌鸦都羡慕得飞走了。
竹子生长时,大地如母亲般给予的力量何其丰厚!竹子长得迅猛而且壮实,它们找到了蕴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的丰沛的水分与养料,而竹林表层的干瘪荒凉,却以它的假象获得了林主的同情。
其实,这片林子共有竹子多少根,各自长了多少年,就算它们都是一个模样都是高高地整齐地排列着长上了天际,老汉也知道它们每一根竹子的年龄。
“啪,啪!”老汉干脆利落地吐了两口唾沫非子在手掌,一手持刀,一手撑着碗口粗的竹子,准确地对其中的老竹子下了刀。
三五两下,一根竹子乖乖地倒向了既定的方向。
像闺女钻进父亲的怀抱。
这根竹子踩着老汉微驼的脊背回了家,静静地躺在屋前院坝里,静得如同孩子睡着般甜蜜、温馨。
暖阳照耀下来,早春的讯息也扑面而来。坐在春光里,老汉将这根竹子从头到脚好好地梳理了一遍。像给自己的姑娘梳洗打扮,哪怕她是个刚刚从野地里嗨够了满身污渍的毛孩子,老汉抓过来将其脸蛋儿上的污渍和满身的倒钩刺一一清理。
老汉先一圈一圈地打平竹节,再从竹尖开始一节一节地分破开竹筒。
“哗、哗、哗”,鞭炮声一样响起的一串串声音,原本耳聋的老汉却听得格外清楚,好像这世间只有他才能听出其中的旋律似的。
如此一分二,二分四,渐次儿竹篾出落成了条成了丝。握着一端用力扬几下,这长长的竹篾条儿瞬间跳起了欢快的舞蹈,老汉抬眼望去,眯成一条缝儿的双眼瞧见了自己早已出阁的几个姑娘。
微笑便在初春的暖阳里蔓延开来,手中的竹篓便在老汉的指尖舞蹈起来。
一根篾,一刀削。
粗细厚薄,自有术。
看似轻松,全靠巧。
跳舞的竹篾,枝枝蔓蔓,粗粗糙糙。到了老汉的手里全都变得乖巧听话懂事,全都按其构思排列在预先制好的框架里,就像被限定在父爱的原则和规矩里。
从无到有,从小到大。
三个小巧玲珑的竹篾篓诞生了,这是老汉的三个女儿。
几个暖意融融的初春的下午,老汉就这么编织着他的菜篓。
编织着编织着,暖意融融的初春不再春寒料峭;编织着编织着,每个女儿都在暖阳里回到了他的身边。有时是远在美国的大女儿,有时是近在小城的小女儿,有时又像是从小调皮长大嫁到新疆的二女儿邀约三姊妹都在。
手捧逐个儿长成的竹篾篓,老汉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每个孩子的成长都是瞬间完成,比这手编竹篓还要快,直到她们一个个出了阁,飞远了都还不习惯自己独居的日子。
这世间的每个孩子都是风筝,放风筝的人从不让线断掉,哪怕风筝飞向了另一个星球。
过些时日,竹篾千金也就出阁了。秀气乖巧的竹篾篓千金去千家万户,去普通百姓的灶台,去无数个厨房。
只是,比起那几只远飞的风筝,竹篾篓就在手上,就在眼前,真好!
老汉微微地笑了笑,摇了摇头,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提刀、起身、孤独地又一次走向了那片竹林。
多少年来,孩子们都忙,没有孩子回到老屋背后的竹林,也没有那时的欢声笑语。
老汉提着竹篾刀,就在这片林子里转悠。
有时是冬天的午后,有时是初春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