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线草
到了农历的三月,前几天似乎还威严无比的寒潮迅速地收敛。屋外,满眼的红黄绿白挤满了视线,春意在不经意间已经浓稠的化不开了。
午后的阳光总是和煦的,还有丝丝的风,风里隐隐有着丝丝的青草味。不远处的公园里、河岸边,三三两两郊游的城里人逮着一株我不知名的、开满粉色花朵的树,各个角度一通狂拍,大约是想要把这花啊树的带回去种在日子里吧。公园的大草坪上,挤满了尖的圆的各式帐篷,听说,这些城里人要在这里过夜的,管这叫露营。我就想笑,很不屑的那种:能比家里的床舒服?
许多事情都是后知后觉的。听年轻的同事讲,这是现在城里人一种非常流行、非常时尚的休闲方式。一周的工作忙下来,需要换个舒缓一点的生活节奏,让自己满血复活。我想,这大约和以前某个村子里唱台戏或是放场电影有点类似吧?对于村里人而言,唱戏、放电影是不亚于重大节日的。每逢此时,十里八乡老的少的,但凡不是的确抽不开身,大都会赶来凑个热闹,至于唱的什么演的什么倒不重要。
但我还是无法释然。正如我不能理解城里人的这种做派一样,他们也无法理解那会的听戏、看电影,具有怎样颠倒众生的魅惑?至于又有几对俊男靓女借着赶场的时机,偷摸着牵了手私定了终身,更加显得滑稽。
坐在袁河西水库的坝埂上,望着对面那片略显拥挤的滩涂,随手拨弄着身下柔软平整的草坪,我的神思是空灵的,隐隐有点超然的韵味。指尖倏忽间的一点刺痛将我拉了回来——一株不同于周边植被的草儿闯入视线:三寸左右的长短,翠绿圆润得有些夺目,只在顶端泛着微微的紫红。
茅线草!我一眼便认出了这个周身毛茸茸的小东西——我们都曾无条件地爱过它呢!
茅线草,学名茅针,合肥一带方言叫茅线、茅捻,或者直接叫茅草。上世纪物质匮乏的那些年,这种漫山遍野恣意生长的小东西,滋润了太多人的味蕾。如果有谁不会“打了春,赤脚奔;挑荠菜,拔茅针”这样既上口又诱人的顺口溜,肯定是要被同伴嫌弃的。不仅在于它被后世开发出来的各种功效,甚至不在于它原本甘甜的味道,而在于它是来自于春天的第一道美味,并且,这美味无处不在、任君采劼。
一般是在河岸、或者池塘边,阳光水分充足的地方,茅线的长势更好,其根茎富含的糖分更多。对于儿时的我们,这些是生来就懂的知识。于是,三五个、七八个小子,趁着大人午睡的机会,偷偷跑到村边的洼地、水塘,在将温未温的浅水里嬉闹一番,再爬上岸来,一人拔了一把茅线,光着屁股斜躺在绿绒绒的草里,像模像样地翘着二郎腿,嘴里还叼着一根茅线。眉宇间的那份得意,颇似刚娶了媳妇的二狗子。
与我们这些小屁孩子不同,大人们总是将有意无意拔下来的一把两把茅针,带回来晒干了,保存到夏天煮水喝。家里富裕的,还会在汤水里加上一勺红糖,那份直通心脾的甜润清香,放至今日,怕是要让各式奶茶、甜品羞愧到无地自容吧?
坐的有些久了。
揉揉略略有些木了的双腿,拔了视线所及的几根茅线,尝试着学学小时候叼着它的样子,只是着模样怎么看怎么古怪。至于茅线,许是抽多了香烟的缘故,实在也难以搜索到忘却久矣的味道。
香椿
农历三月的时候,父亲总是忙碌的。虽已不再大面积摆弄庄稼,但是花生、红薯这些我们爱吃的东西总还是要种一些,辣椒、黄瓜、茄子等等各类蔬菜也是必须要栽的。当然,最重要的是安排好香椿芽的去处。
第一茬照例是给在外的哥哥姐姐准备的。通常是在某个周六,因为哥哥姐姐早就约好了今天会回老家。一大早,父亲母亲便各自拿上一个袋子,小心翼翼地把还挂着露珠的芽头摘下来,说是这时候的香椿芽水分最充足,口感会更好。当然,这只是第一道工序,其后还要筛选、临时储存,包括再交待一次,炒着吃凉拌吃甚至直接吃的各种方法等等。
此后,我的同事朋友、左邻右舍,熟悉的不熟悉的都可以自取了。甚至,父亲还特意找了一根数米长的竹竿,绑上镰刀,随时为我们准备着,割下树梢处够不到那几颗。碰到笨手笨脚用不好这个工具的后生,他会笑骂着亲自动手。总之,但凡冲着香椿来的,怎么着都不能让人空手而归呐。
记得老屋的院子里有两棵香椿的。听父亲说,大约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他从姥姥家移植过来的。反正打我记事起,她俩就娉娉婷婷地陪伴着我,或妖娆、或沉寂,在看似漫不经心地日子里,演绎着四季的轮回。
第一茬香椿芽一般是在清明节前两三天可以采摘。此时,整棵树好像刚刚从冬的凛冽里苏醒过来,有一瓣两瓣红艳艳的新芽,悄无声息地从略显粗糙的枝丫上探出头。如果恰逢晴好天气,这几瓣新芽就会快速的由红变绿,并且对生出新的芽叶来,这就可以采摘了。
很少有小孩子喜欢香椿芽的味道,只是好奇这个小东西为何如此神奇地被大人们宠溺?相比于现在流行的香椿炒鸡蛋、拌莴笋之类,父亲的吃法显得更加神奇。他总是选择在太阳很好的中午,将新摘的香椿芽焯水以后,撒上一点细盐,用筷子轻柔地搅拌均匀,然后薄薄地铺在大筛上(筛子根据筛眼的大小分为大筛和细筛),放在太阳底下暴晒。又两个小时左右,香椿芽的水分大约蒸发了六七成。母亲就会将将干未干的香椿芽装进一个专属的菜篮子,悬挂于房梁靠北的一端,再盖上一块浆洗干净的纱布,算是完成了全部的工艺过程。此后,每天的晚饭前,母亲总是要取出一小把这个吸引不了我的东西,看着父亲,生生把两碗稀饭喝成了一场饕餮盛宴……
2009年,为积极推动和美乡村建设,老家周边的几个村庄统一规划,原本凌乱的村庄变成了一个现代化程度颇高的居住小区,路网、水电以及一应的配套日臻完善,从航拍图上一看,联排别墅的恢宏气势闪瞎了太多人的眼睛,哪里还有旧时的影子?
然而,父亲总是执拗的。对于香椿的偏爱,或者也还有对自己亲手栽种的不舍,使得他对老屋的拆迁始终耿耿于怀。为了他的这份执拗,我逼迫自己尝试了几次香椿。原来,从拒绝到接纳的过程也只有从口到胃的一小段距离。虽谈不上如何的喜爱,但也不是记忆中的难以下咽——并且,你会偶尔地想起来:这两天,香椿芽又可以采摘了吧?
有些事情的发生非常偶然、非常奇妙,并且终将成为你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像我对香椿的接纳,何尝不是一时的冲动?至于理性的思考、现实的意义,自是任何一段旅程中从不缺席的部分。
现在的这些香椿树,是在母亲的反复念叨下才有的。在老屋的旧址边,我寻到几棵幼苗,随意地栽在村头的菜地和水塘埂上。最初移植的那几棵已经有了十多年的树龄,早就枝繁叶茂了。许是有着充足的水分滋养,每年,都有一簇簇新发的幼苗呲呲地冒出来,满足着和我一样在不知不觉间喜欢上她的人的味蕾。
马揉菜
到了暮春,红的粉的黄的白的各色花儿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颗刚刚成型的小果儿,羞怯地隐在宽大的叶片后面。这时候的茅针草已经开始抽穗、扬花,原本甜丝丝的根茎略略有了滞涩;香椿芽也已长成了细细的杆,愈发地端庄大气。
诱人的野味似乎一瞬间便不再可爱了。但是,大自然是从来不会吝啬的。众芳隐去,还有马齿苋的秀绿,怕不是春天最后的馈赠吧?
马齿苋,一年生草本植物,全株无毛。茎平卧,伏地铺散,枝淡绿色或带暗红色。叶互生,叶片扁平,肥厚,似马齿状,故得名。在我们老家的乡下,马齿苋一般被叫做马揉菜,也有一些镇上的人叫它安乐菜。当然,管它叫什么与我关系不大,因为我不喜欢它的味道,远没有极少出现在菜盘子里零星的五花肉好吃。
一般都是在某个上午,忙完了家务的母亲会领着姐姐,一人提着一个竹篮,再带上一把小巧的铲子,便朝着记忆里长满了马揉菜的地方去了。自然,我是要跟着去耍的,虽然几乎不可能帮忙挑菜,但我还是对去田野里充满了向往。母亲和姐姐在挑菜的时候,我有一个独属于自己、也独属于这个特定季节的游戏,可以自得其乐。
光秃秃的田埂上,新发的草芽刚刚破土,仔细寻找,会发现有几个米粒大小的孔洞。接下来,我要找到一种带有锯齿形叶片的细茅草,小心地齐根掐断,然后慢慢慢慢地旋转着拧进那个小小的孔洞,微微地松开手指,瞪大眼睛盯着草茎的尾稍,只待稍有晃动,便能用上堪比兔子见了老鹰的速度,将其拔出…一个见证奇迹的时刻:有只你绝对不认识也不可能有兴趣认识的小小的虫子,会挂在草茎上,被带到地面。
偶尔,也会有失手的时候。可能是那个小家伙变得聪明了,又或者是我在那一瞬间失去了耐心,结果就是草茎上空空如也,拔了个寂寞。通常,这时候我是不会罢手的,盯着这个让我品尝失败的家伙,似乎有点愤怒,还有一点疑惑。便在这疑惑与愤怒中,一次次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与它斗智斗勇。若非母亲的菜篮子已经装满了新鲜的马揉菜,一脸嫌弃的喊我回家,我是决意要和它斗到天黑的。即便此时,母亲已经走得远了,只剩姐姐在等我,我还是要抢来她手里的铲子,愤怒地挖开地面,看看究竟是怎样一个成了精的小虫子,一边嘟哝着这家伙竟然如此不上道。惹得姐姐急了,揪住耳朵,半提着我匆忙跟上母亲。
尽管不喜欢,但是见得多了,也慢慢记住了马揉菜的做法。大抵就是用新近的草木灰搅拌均匀,然后抓起一大把,放在磨盘、或者青石的门槛上,双手略微使劲揉搓,待至草木灰差不多附着在茎叶上以后,再放到预先清扫过的地面晒干,就算基本完成了制作过程。至于怎么个吃法,无非蒸蒸煮煮那一套罢了。倒是现在人吃马揉菜,都是用开水烫过了以后再晒干,或是焯水以后直接食用。说是草木灰揉出来的不干净、不易清洗。其实都明白,就是一个自我安慰的幌子而已。为了一盘并非不可或缺亦不见得甘之若饴的菜肴,实在不值得浪费大把的时间。
仔细一想,我怕还是有点着相了。马揉菜的存世恐怕不比人类更短,我们的爱或憎、钟情或嫌弃,与其何干?倒是我自己,沾了它的光环,偷摸着玩了几回和小虫子的斗法。
只是有些疑惑,这种小小的草儿,何以能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虽不停地被连根拔起,又不断地被各种药剂包围,生存的空间愈发狭窄,还是能够年复一年,赶在春夏之交与我们相会。若非真如故老相传的那样,皆因“后羿射日”之时,躲在其后,逃过一劫的太阳,在冥冥中庇护着这弱小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