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其横行,则曰螃蟹;以其行声,则曰郭索;以其外骨,则曰介士;以其内空,则曰无肠。”以后看到“横行介士”或“无肠公子”,要知道它们是谁。有人将妻子与此取譬,其心焉善?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螃蟹已成了贵族们宴席上的美味佳肴。《和赵晋臣送糟蟹》(辛弃疾):人间缓急正须才,郭索能令酒禁开。一水一山十五日,从来能事不相催。“郭索”是“漷漷索索”的意思,这是吴语,形容螃蟹爬行的声音。我成长于吴地,鲜有耳闻。不知身上哪里不舒服,我们常说,“总归觉得哪里漷漷索索的,像有螃蟹再爬。”《送螃蟹》(王迈):昔人瞻蟹蝉监州,今献霜蟹助拍浮。料得监州应笑领,无肠公子也风流。《抱朴子∙登涉》:“称无肠公子者,蟹也。”无肠不假,老饕们甚至想将壳都磨粉熬汤喝掉。无肠入有肠,肠肠空。
家乡有条丰收河,河岸上很多蟹洞。儿时,我们曾掏出不少螃蟹,颜色灰暗,鳌毛粗壮,个头不大。煮食,苦不堪言。原来它们是“彭蜞”。“艾子行于海上,初见蝤蛑,继见螃蟹及彭越。行皆相似而体愈小,因叹曰:‘何一蟹不如一蟹也?’”苏轼说的“彭越”大概就是“彭蜞”或其他什么蟹类。我们都曾上过当,吃过苦。
现在我们叫它“大闸蟹”。一说是它的形状像道天然的“大闸”;一说是捕蟹者河道上设竹闸捕之而得“闸蟹”,个头大者名“大闸蟹”。皆可信。我们那里过去捕蟹是这样的:将一个汽油灯放置谷场,周边稻田的螃蟹们爬上来戏火,人将其捉食;或者用一个脸盆口大小的网兜,在中间放菜籽饼饵块,用长杆送至河塘中央,反复收网取货或补饵,一天也能钓不少(钓虾也是此法)。阳澄湖大闸蟹、太湖大闸蟹、洪泽湖大闸蟹、南湖大闸蟹、微山湖大闸蟹、盘锦大闸蟹、兴化大闸蟹、黄河口大闸蟹、三河大闸蟹、军山湖大闸蟹。何以知之?大多吃过。我不太会吃,不知区别何在。我觉得大闸蟹都一样,大小肥瘦不同罢了。曹雪芹比皮日休更懂螃蟹。他曾借林黛玉之手写出吃大闸蟹的感受: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多肉更怜卿八足,助请谁劝我千觞。劝斟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老人们常说,西北风还没刮呢,螃蟹有什么吃头?那是野的。如今大多数是养殖的,不一定要等西北风。西北风后的家蟹有点野性,更好吃。妻善食蟹,一次四五只不在话下,从未见其食后不悦。我是见过贪吃伤胃的。常见吃法是:清蒸,醋碟浓姜,佐以黄酒暖胃。我更喜欢生腌,从未因吃螃蟹而胃不舒服过。
初秋,街角巷口就已蹲坐着不少贾蟹者。一日,我送孩子上学回来的路上,看到两个盛蟹的泡沫箱上写着:精品残蟹。缺胳膊少腿,奄奄一息的螃蟹,不是扔就是自己煮来吃,边吃边嘀咕着“亏了,亏了……”稍聪明一点的做法是“活蟹贱卖”。“我月收入不到一万。”“到底多少钱一个月?”“三千!”“精品残蟹”体现这种乐观豁达的精神。我看他的“精品”像被预约了似的,一抢而空。他对着地沟口倒掉泡沫箱里的水,撒了几根烟,说,“明天还是这里啊。反正不是请客吃饭,自己吃,不差那一脚两爪的,新鲜实惠才重要,是不是?”他捋了捋头发,抖了抖外套,掉落的桂花散落在地上。他用胶鞋将几个螃蟹残肢顺进阴沟,从口鼻中喷出一口浓烟。
我看见一个真正的“横行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