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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卷皮的眷念

  • 作者:雅楠
  • 来源: 电脑原创
  • 发表于2024-12-17 00:0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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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春卷是极具湖北特色的食品,荆州的春卷更特别好吃 。肉末,加芹菜或地菜做成馅,包上薄薄的春卷皮儿,油炸成金黄色,酥酥的,香喷喷的,想起来都直流口水。上高中时我在荆州姨妈家第一次吃春卷,从此喜欢春卷,特别爱吃地道的荆州春卷。

      我考入荆州中学读高中,正遇大饥荒后一段宽松时光,荆州中学从全地区择优录取学生,学习风气好,学校和老师有心培养优秀人才,学生也都发奋努力学习。不久“左”风越刮越猛,批判“单纯升学思想”,人人皆怕当“白专典型”。压力下,课表列的上课、自习时间外,学生们不敢在教室多呆,怕被列为“白专”,星期天多去逛街。那时荆州冷清荒寂,从东门到西门的大街修通了,但房屋不多,许多地段两边还是农田,就几条日冦大轰炸后残留的小街,逛多了没意思很无聊。

      有一天,我在离学校近的那条小街闲逛,“意外”发现街边有烙春卷皮的,春卷皮薄薄的又那般劲道,怎么做出来的?我好奇地驻足观看。做春卷皮的师傅看去比我大不了几岁,坐小板凳上,面前的小火炉上放个平底锅,只见他手中捏个面团,在平底锅上吱扭一转,把面团提起,那平底锅底留下薄薄的一层面皮,小火略一烤,一张薄薄的春卷皮就成了,从平底锅底揭起后,又用面团烙另一张。

      我踅到火炉边蹲下,问那年轻师傅:“您这面团怎么这般听话好使,锅底上一转留下薄薄一层面皮,面团拎上来不沾不连,真怪了。”

      年轻师傅卖关子说:“这可有窍门。” 笑着问道,“你是荆州中学的学生?多大?读几年级?”

      “我快满十六岁,读高中一年级。”

      “嗬,不简单,都读高中啦!” 年轻师傅伸大拇指称赞,叹口气说,“读书好,再过两年你就能考大学。不像我没上学读书的福份,只能摆弄这事讨口饭吃。”

      “这事挺有味道。” 我顺口答话,仍对烙春卷皮兴趣盎然。

      年轻师傅打趣说:“你想学手艺?那可得拜师,我姓鲁,你喊我鲁师傅,我教你。”

      我赶紧真诚地说:“拜师,拜师。鲁师傅!”

      那年轻人没想我真喊他师傅,搔脑门说:“从头至尾全套做下来得好几个小时,你有功夫呆这儿看?”

      这我可没辙,毕竟我得赶回学校吃晚饭然后上自习,回去迟没饭吃饿肚子,不上晚自习挨批评。我遗憾离开,心中留下悬念:做春卷皮的全套工艺,到底是啥回事?

      文化革命史无前例爆发,不再上课、自习、做作业,天天专门“闹革命”,有大把时间要消磨,逛街成不可或缺的“保留节目”。那天我在小街上漫无目地闲逛,霎时间枪声大作,对立两派驾设在“占领”的楼房顶部的高音喇叭,不约而同地发出刺耳尖叫,都大喊大叫“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又都高声宣称在“誓死捍卫”“正确的革命路线”。我极度恐惧奋力往回学校的方向跑,一梭子弹呼啸扫过,我吓得赶紧躲进街边一处凹进去的小门脸。突然身后那两扇露缝隙的破门打开,一只有力的手拽住我的胳膊将我拉进屋。我抬眼一看,拽我的人正是鲁师傅。

      “不要命啦,这种时候还在街上跑。”鲁师傅近乎严厉地斥责一句,然后又温和地说:“在这儿躲躲,等这阵风刮过平静些再走。”

      鲁师傅已不再显得年轻,两颊和嘴唇下边浓浓的络腮胡子似乎很长时间没刮,额头已有深深的皱纹。鲁师傅仍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好像怕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挣脱呵护重返危险境地一般。穿过窄窄的门廊,有个小天井,天井旁有间房,看去就十来个平方,鲁师傅说:“这是我现在的家。把我从自家的房子赶出搬来这儿,屁大点地方真够挤,你莫见怪。”然后提高嗓门喊,“小翠,来稀客了。”

      随着鲁师傅的喊声,一位年轻女人手牵孩子走来,那年轻女人满脸笑容表示真诚的欢迎,那孩子受妈妈情绪感染,呀呀说着难听懂的话,蹒跚走来抱住我的腿。鲁师傅弯腰拍拍孩子的屁股说“就你调皮”,然后将孩子抱起,满脸都是柔情。

      我这才知道鲁师傅成了家,有了孩子。鲁师傅告诉我,他娶的女人叫周小翠,“她家与我舅住一个屋场,属一个生产队。她家是上中农成分,读几年小学,没啥奔头回生产队出工劳动。我舅说她老实勤快,把她介绍给我,我去舅舅家一趟,这事就成了。”

      自第一次认识鲁师傅后,我后来偶尔也与他碰见过几次,打声招呼没多谈。大串联后回荆州,我有次逛街,碰见一伙人围着一个人又打又踢,我看不过去,上前猛喝一声“干什么?”打人的一伙瞅瞅我胳膊上的红袖章,跑了。被打得趴地上的那人爬起来,我一看,原来是鲁师傅,他朝我挥挥手,一手捂住还在流血的鼻子,一手捡起摔在地上的破平底锅,也急急走了。这次再见到,鲁师傅显然已把我当成真诚的老朋友,拉我进屋坐下,小翠端来两杯茶,我大口喝茶解渴,鲁师傅点燃一支烟,简要又很坦然地讲他的身世。

      鲁师傅父亲是国民党军队的军官,官多大,鲁师傅不清楚,至少是团长或者是师长一类吧,部队驻扎荆州时娶一名女子为外室,生下一男孩,那男孩就是鲁师傅。部队开拔离开从此那军官再未来荆州,开始还寄点钱后来音讯杳无。所幸娶亲时置下两间房,鲁师傅的母亲将面街一间做铺面,请外公来主持打理饮食生意,鲁师傅放学回家要给外公和母亲帮忙,十三岁起干脆辍学,外公死后他与母亲开这饮食小店为生。母亲去世,公私合营将店交出去,鲁师傅干活拿工资吃饭。鲁师傅“伪军官儿子”的出身是瞒不住的,“吃商品粮的女人不会嫁我,只能找个农村户口的姑娘结婚”。按照规定,母亲是农村户口,生的孩子也只能是农村户口,这是当年很常见的“半边户”。城里的教师、工人甚至少数普通干部,许多人是“半边户”,这些人最迫切的愿望是将老婆孩子“农转非”,即由农村户口转为商品粮户口,“半边户”不仅生活上困难多,更难的是孩子读书、就业的事特别不好办,像鲁师傅这样的家庭,难处之大就更无需多言了。如今的年青人可能认为这种事与“天方夜谭”里的故事一样稀奇,但当年却是真真切切的实际难题。

      我这晚在鲁师傅家享受的是“贵宾级”招待。我与鲁师傅喝茶谈话的时候,小翠围着灶台忙乎。不一会儿饭菜上桌,除几样小菜,还有一大盘我特别喜欢吃的炸春卷,我也不讲客气,上桌先吃了几个春卷。小翠笑说“自家做的,喜欢就多吃,管够”。一大盘春卷多半被我吃下,喝两大杯茶水,不停打饱嗝。

      鲁师傅晚上要干活——做春卷皮。吃饭、喝茶时,鲁师傅断断续续告诉我:他本来只想老实本份过日子,文化革命开始就挨批斗,“抄了我的家,有用的家什都被抄家的人故意打碎捣烂,又把我一家从原来住处赶到现在住的这地方,不让我上班,扣发工资。我没法子养家活口,全靠小翠做凉粉皮,批发来冰棍沿街叫卖,一家子算没饿死。店里那帮人都嚷嚷‘闹革命’,油条、馒头这些大路货做一做,烙春卷皮这种活费工又费时,没人愿做。我慢慢看出门道,无论怎么‘革命’,人们依然想吃春卷。我就在这狭窄地盘做春卷皮,按店里出货的价格卖,有人天不亮从我这儿进货再去零卖,不瞒你说,这事还不错,有得做。”

      鲁师傅说时脸发光有笑意,我从心底里喜欢这厚道乐观的人。鲁师傅把手中的烟头一扔说:“我记得你讲过,想知道春卷皮到底是怎么制作的,今天我刚好备料,你也不用担心误了上课做作业那些事儿,就让你见识见识吧。”

      鲁师傅在窄小的地方“螺丝壳里做道场”,一五一十介绍春卷皮原料制备过程:用上好面粉加入少许水,用力揉成面团。然后手上蘸水握拳不断压面,手上的水被面团吸收后,又蘸水,又压,直到用手抓起面团,从面盆里拉起,面团不断裂,这道“压面”工序才妥。反复蘸水压过的面,放在面盆里,用冷水浸过表面,鲁师傅说这叫“醒面”。过约一小时,“醒面”到火候,鲁师傅开始甩面,只见他把面团从面盆抓起,让面团徐徐垂落下掉,约有10公分光景,用力一甩,把面团甩回手心,再把手心朝下任由面团往下掉,再次用力将面团甩回手心,循环往复,直到面团上劲方止,这步骤鲁师傅叫“甩面”。甩好的面再截成长短合适一段段,然后就可到小火炉上烙春卷皮了。从“和面”开始,接下来“压面”“醒面”“甩面”,真真切切要好几个小时。我见识了做春卷皮全套工艺,以为实在很不简单。

      “我备下的这些料,自家炉子明天烙一天用不完,还有几家烙春卷皮的自己不备料,到我这儿买料。算下来,这段日子能赚够吃饭的钱。可卖春卷皮是季节性生意,往后再干什么赚钱吃饭,难说呢!” 鲁师傅说到为难的事情,眼睛里露出忧虑的神色,指着炉子上那平底锅又说:“我那次挨打时一直将这家什护在胸前,想的是靠它讨饭吃。可想想,这算什么好行头?面团烙下一层再烙一层,真像我这种人熬日子,脱一层皮又脱一层皮。”

      第二天吃过小翠做的早餐,武斗的枪声渐渐稀疏,街上开始有人走动,鲁师傅和小翠才肯放我出门,回学校。没想到就此一别,我再没能见到厚道的鲁师傅和小翠。

      我现在写我构思多年的书,自然会写到荆州,会写到鲁师傅和小翠,会写到我一直觉得有趣的“春卷皮”。当年鲁师傅细细地教我做春卷皮全套工艺,“和面”“压面”“醒面”“甩面”等环节,鲁师傅怎么讲的我都基本能回忆起来,写得清楚。

      荆州中学当年的同学不久作鸟兽散。离开学校去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前夕,我专门去找过鲁师傅,那扇破门已铁将军把门,锁了。我问邻居一位老太婆,鲁师傅一家去哪儿啦?老太婆说早些天搬走了。

      我又问:“搬到什么地方?”

      老太婆撇嘴说:“那种人,能去哪?不在城里吃闲饭,下农村呗。”

      我没再问。我自己心绪糟透,已不再是重点中学学生,也不再是戴红袖章的“革命小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问清鲁师傅一家去向又能如之何?那以后我再没见到鲁师傅,也不知他一家的下落。我写书时不好杜撰鲁师傅一家后来的结局,我想鲁师傅那种“家庭出身”那种家境,到人生地不熟某处乡村刨食,肯定遭罪受尽磨难。鲁师傅不是“坏人”不是“狗崽子”也不是“闲人”,是我最喜欢的厚道实在勤劳的好人。我不忍心让鲁师傅受太多的磨难,我让他壮年殒命早早了断,武斗时,枪支走火误伤,送鲁师傅去医院抢救,围在他身边的,有我和其他几位好心人,这些人不歧视他,而是怜爱地看着他,让他平静地去另一个世界。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春卷皮的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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