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斌
山水相连,有山就有水。
我的故乡在华蓥山麓,小河离村子大约六七里,地名叫黄荆岩。我的故乡有一个水碾。水碾由生产队挨家挨户轮流值班,一次十天半月。轮到哪家的时候,就由哪家人给值班的人送饭。
童年的时候,我去给父亲送饭,成为我对故乡最遥远的记忆。
大约是十月间,故乡深秋时节,天上有薄薄的白云,地上有微微的凉风。在我的记忆里,秋天是故乡最美的季节。
故乡入学年龄是七岁,那时候我大约五六岁,还不到上学的时候,在家里闲着,于是,给父亲送饭的活儿就指派给了我。我用一个小背篼,背上给父亲的饭菜,一个人朝水碾走去。
大概是第一次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也是第一次去水碾,我记忆深刻。当我站在一座巨大的山崖上,看到了那条小河,从一个峡口汹涌而出,缓缓流进一段开阔的河面。
水碾建在峡口附近的一片高岩上。一条小小的水渠,将河水引过来,在高岩处用一道闸门关起来,待水蓄满之后,将闸门提开一道豁口,大约五分之一,河水就争先恐后地冲向下面的水轮,水轮被水推动,不停地旋转,一根巨大的转轴,带动上面的石磨旋转,将一粒粒的小麦,碾碎,再碾碎,直到碾成粉末。
被石磨碾碎的麦粉,又转移到旁边的漏鼓里,由大水轮推动一个小水轮,摇动漏鼓,在密封的漏鼓里,麦麸被巧妙地“淘汰”出来,雪白的面粉就加工出来了。
蓄水的时候,是父亲最悠闲的时候。父亲会在这时候吃饭,然后在河水里将碗洗净。河水碧蓝碧蓝的,不仅照得见人影,还看得清河底的石头、螃蟹和游鱼。那些鱼儿,一点不怕人。父亲洗碗的时候,纷纷赶来“打趣”。父亲不慌不忙,等鱼儿靠近了,便用碗舀起一条,让我玩耍。鱼在碗里,也不惊慌,依然游来游去,小尾巴不停地弹起水花,好看极了。
父亲吃饱了,会坐在河堤旁抽一袋烟。我就去河滩上搬螃蟹。秋天的螃蟹,又多又肥,我搬开一块鹅卵石,就有一个螃蟹甚至几个螃蟹住在里边,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更好玩的,是射箭。父亲选一根上好的荆条,用麻绳将两端套住,绷成月牙形的弓,用高粱秆制成箭。父亲一边抽烟,一边远远地看着我,拉满弓,将箭射向天空。我不知道那时,父亲的心里是什么感觉,反正这段经历,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回忆,没有之一。
也许是玩得太晚了,那天晚上我竟没有回家,在水碾里过了夜。也许是太累了,也或许是太静了,我睡得很沉很沉,当我醒来的时候,外面已有了依稀的亮光。而父亲,正在给水磨“喂食”,不停地将磨过的麦子再次装入磨眼。他的身影被一盏煤油灯照亮,像一张陈年老照片,古朴而厚重。我假装熟睡,侧耳细听,山崖上清晨的风,正在将黎明唤醒。风声穿过水碾,我听到了父亲哼出的小调,悠扬婉转,温柔多情。我一动不动,生怕打扰了父亲的雅兴。
我不知道父亲唱的什么歌曲,我只记得那个黎明时分,父亲的歌声里,充满幸福。这是我一辈子听过的父亲唯一的一次歌声,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住在水碾里,帮他驱除了大山的寂寞。当父亲离我而去,在怀念父亲的日子里,这个黎明歌声,成为我一生之中对父亲最难忘的回忆。编辑:侯懿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