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老师是上海女知青,教我们三年级一班和二班的语文。华老师居然有两条裤子,新崭崭的,一条黑色一条蓝色,换洗着穿,从来不见灰尘,更让人不可思议的,居然没有一块补丁!
冬天,她的红棉袄衬得她的脸特别白;夏天,她的花衬衫显得她的头发格外黑。我村的人,要么脸白的,但头发枯黄,连眼珠也微黄;要么头发乌黑,但脸皮黝黑,连手脚也黄里泛黑。
华老师的头发短短的,扎成两只粗粗的小扫帚,在肩头扫来扫去,把孩子们的眼珠都钩了过来:她雪白的脖子那么干净,那么细腻,居然还香喷喷的!
大人说那是香皂的味,不对,那就是华老师的香!我央求妈妈让我把头发剪短,招来一顿痛骂。黄而细的头发被我胡乱在脑后扭成两根草绳。草棵里有虱子,细发上牢牢粘着小小白白的虱子卵。据说虱子会飞,飞得全班女同学都顶着满头的虱子。
华老师经常洗头,耳后没有黑泥,手上也没有带着泥垢的冻疮。我们缩瑟着,远远的看着华老师,为自己的丑陋和肮脏而羞愧。一下课就冲到办公室门口,喊:邵老师,你为什么不教我们了?
瘦瘦小小的邵老师是本地人,她的普通话很生硬:“我教不了你们了,就换成水平高的华老师了。”“可是我们喜欢你啊!”
华老师教“拨”,居然读成“bo”全班一起喊“ba”。邵老师教珠算时就说是把算珠ba上去ba下来。
华老师的课上不下去了,她白皙的脸上飞出了两朵红云。一会儿邵老师来到课堂上纠正,“确实念bo,老师教错了。”全班同学的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
我们很不习惯bo珠子的说法,自觉丑陋的我们主动远离美丽的华老师,但华老师还是把她香香的脑袋凑过来,我们快乐的抽抽着鼻子。
华老师让我们用生字组词,同学们在软面本子抄写:“戴,戴碧蓉。碧,戴碧蓉。蓉,戴碧蓉。”戴碧蓉是个救人的小英雄,但她害了我们了。华老师希望每个生字,至少组两个词,我们只会一个——戴碧蓉。华老师说,姓戴,老戴,小戴。可我们村没有人姓戴,怎么会有老戴和小戴呢。
村上的大人忙得说话的空都没有,得空就叱骂自己的孩子。上四年级的小学生,说起话来短促直接,像崩一粒粒捡来的零碎小鞭炮。要写作文了,开篇都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后面就只能一遍遍抠头皮,抠得指甲缝里都是灰白泥。
华老师说利用课外活动给我们读故事书,读《雷锋的故事》,读《欧阳海之歌》,读《金光大道》。连最调皮的男生也坐得端端正正。华老师笑嘻嘻的走来,翻开厚厚的书页,抚平折起的书角。那声音比唱歌还好听,那举起书的手腕也闪闪发光。无人处,我也悄悄举起语文书,轻轻的读。唉,声音不对,连举书的姿势也不对。
这节课进行到一半,我们就开始慌张,惶恐的看向窗外,一遍又一遍。终于,王校长拿着小铁锤走向那段悬着的铁轨,“当当当”。“华老师,再读一段,就一小段。”全班同学喊着央求。
急不可耐的冲回家,目光穿过热气腾腾的大灶。“妈妈,欧阳海不姓欧!”“噢。”“欧阳海,姓欧阳,他是复姓。”“啊?”正在翻炒的锅铲也停了,“谁说的?瞎说八道!”“我们老师,华老师。欧阳海复姓欧阳,他的名字就一个海字,就跟雷锋就一个锋一样。”“这样么?”大人眼里的迷茫也消失了,“这样啊!”
华老师偶尔会提高了嗓门发火,在这之前,她的脸一定涨得通红。她不嫌弃我们黑黢黢的脸,长满冻疮的泥手,还有藏着会飞虱子的毛毛头。当时家长几乎天天打孩子,老师也打,华老师是个例外。有个男知青曹老师,用棍子把许多男生打哭了。大队部的几个领导一商量,把曹老师推荐成工农兵大学生,让他到芜湖读书去了。
华老师受孩子们爱戴,受家长欢迎,于是就一直在我们村当代课老师。一直到我了上初中,华老师才跟随知青返城的大潮回了上海。
华老师美丽的身影一直摇晃在我心中。后来读了《蹉跎岁月》,知道了知青们很多的痛苦故事。想想华老师在农村也应该很不习惯的,于是生出一些歉疚来:我们农村孩子偷走了华老师们的青春与快乐。
仿佛又听到了华老师悦耳的普通话。华老师们就是天使:一定是毛主席看到农村人太缺乏知识了,就派她们到人间来,打捞我们这些深陷在愚昧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