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四月十三的清晨,雾霭还未散尽,村庄被昨夜的雨水浸润得温润透亮。石彻小路蜿蜒向远,水珠顺着瓦檐滴落,在晨光中碎成细碎的银屑。
送殡的队伍缓缓穿过街巷,高老太太九十余载的人生如一卷厚重的竹简,在乡邻低回的絮语中徐徐展开——她曾像很多坚韧的老辈人一样,用布满茧痕的双手耕种过七亩薄田,在寒冬腊月里为儿孙缝制过缀满慈爱的布鞋,如同一棵历经风霜的老槐,将根系深深扎进这片土地的褶皱里。
雨后初霁的村落宛如水墨洇染,远处南山披着薄雪织就的纱衣,恍若仙人遗落的玉冠。
村口路中开阔处,摆推的小商贩正与路人闲话前两天的雨水,你听,他们一个说:“总不见春天里下那么大的雨,快了发山水呀!”,另一个道:“老天爷,你把这场雨安放在六月!”,又一个正打从此经过的老妪边走边说:“那你倒省钱了!”一片哗然……
青杏缀满枝头,绒毛上还凝着昨夜星辰的泪痕。忽闻犬吠穿巷而过,惊起一树麻雀,扑棱棱消失在淡蓝色的天空里,深吸一口气,空气中还浮动着泥土苏醒的芬芳。
我给披着水珠一身鲜亮的杏树拍照,一个老奶奶不停地在把碎砖块和圆石头,一躬腰,一俯身地围了半个圈,趁着这泥土的松软劲儿,不一会儿就整整齐齐的了。老人招呼我“吃杏吧!”我笑着婉言谢绝,我说杏儿才刚长出来,还没长大呢,可是老人却说“嗨!有人爱吃澄黄的大杏儿,有人就偏爱吃这酸酸的小杏儿,各是各味!”是啊,我们俩在碎金般的晨光中攀谈起来,这位年过八旬老人,戴着手工缝制的双层灰蓝色布帽,脸是红堂堂的,眉宇间沉淀着岁月淬炼的澄明,她絮絮讲述着“农时比皇帝诏书还急”的俚语,告诉我哪些房子是新盖的,哪条路是新修的……那一刻,老人仿佛将“克勤克俭”“古道热肠”的古老魂魄,化作屋檐下最鲜活入耳的方言。
城市里钝化的感官在此刻重新舒展。当送殡的鼓匠声与四月田间鸟鸣交织成歌,我突然懂得老人们常说的“驾鹤西去”是何等通透——生命终将如远山顶的残雪融入春泥,而檐下新孵的燕雏、田埂初抽的麦穗,都在延续着这片土地上永不凋零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