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经12年了，任何时候想起父亲都让人感觉温暖和心疼。
父亲的体格并不高大，但他用他厚实的肩膀撑起了我们一大家子人。我们弟兄四人，我是老小，和大哥相差19岁，和最小的哥哥也相差11岁。家里本来是要一个女孩的，而我仍然是个男孩，母亲就想把我送人，而当时恰好有一个工人家庭没有孩子，就想让我做他们的孩子，父亲执意不肯。父亲在两岁的时候就离了娘，饱受了人间冷暖，他知道离开父母的孩子是什么感受。也许我到了这个新家庭，他们肯定把我当做香饽饽去养育，物质生活会得到极大的满足，但心灵呢?我会觉得自己是个弃儿，这也是父亲不愿看到的。只有在黑暗里行走过的人，才知道灯光意味着什么;只有淋过雨的人，才渴望伞下的感觉
四个男孩在现在就是灾难，一个农民家庭根本负担不起，在当时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说媳妇批庄子盖房，就够父亲难敞几回了。父亲经年磨面，挣的也不过是零花钱，一时要凑齐结婚的礼金和结婚的费用也非易事。有多少回父亲徘徊在村子有钱人家的门口只为百来块钱，嘴长了多少次才说到了孩子结婚还差一半百块的事上，好在有钱人家心肠好，也考虑到父亲的为人和偿还能力，爽快地就答应了。但是所有借的钱都需要父亲加倍地用一桶一桶提起来的麦子换取。
磨面是父亲大半生赖以为生的事业。以前是给生产队磨面，后来变成了自家经营。村子周围也有经营磨面的，但周围的村民还是源源不断涌向我们家，图的就是放心而不远数里路。父亲也有短暂不磨面的时候，那是生产队时村子里有人看上了这个生意而剥夺了父亲的从业机会，可最后不是经营不善就是心性不合或是身体出了状况而放弃。本村后来也有觉得有利可图而经营磨面的，但最终因为贪念过重、磨面时做手脚而倒灶，被迫关门歇业。历史别无选择地将这件事落在父亲头上，父亲与磨面就有着互相吸引的缘分。虽然父亲未将这件事做得轰轰烈烈，但本本分分坚持这么多年，也是将这件事做出了情怀，互相成就。父亲磨的是白花花的面粉，而面粉成就的是父亲将一件事持续做好的恒心、数十年如一日不急不躁的耐心和坚信慢工出细活的细心。
在我考上高中后，本可以颐养天年的父亲贷款买了一台新磨面机，要为我的学业保驾护航。节省习惯的我还是不愿随便多花父亲一分钱，记得五块钱一周的生活费周末回家还剩了3元钱。父亲埋怨我不爱惜身体，又欣慰我懂事不胡乱花钱。几年的高中生活从没有为学费而犯愁，没有些许心理负担。尽管我很努力学习，但高考还是名落孙山，我的绝大多数同学跟我一样还差那么一些火候。我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学习的料，决定去上一所民办医学院校时，父亲以他的人生经验判断，这样的学校不保险，他以一台磨面机的底气说：“你还是去补习吧。”迷茫时父亲的这个决定坚定了我的信心，当我再次坐在补习班教室时，看到黑压压的一群同学，我觉得自己来年有戏。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虽然没有考上好的大学，但考上就是改变命运。父亲虽然不说心中的感觉，但他分明是以我为骄傲的。那时考上大学是稀缺品，我给父亲长了脸。
工作以后，一年内不发工资。本想第一个月领到工资先向父母表达一下心意，可这不发工资，生活都成了问题。父亲说：“不要紧，权当你再上了一年大学。”我很汗颜，也为父亲的达观生出无限的敬意。
父亲一直身体很好，一顿能吃两大碗面。平时也不大生病，一些头疼脑热扛一下就过去了。可是那一次感冒父亲一直没扛过去，睡了几天仍不管用，喝了药也反反复复，不大减轻，后来破天荒地就进了医院，已经发展成为严重的肺炎，呼吸急促，气老感觉不够用。为什么一个小小的感冒怎么就如此严重呢?大家认为与父亲长期从事的工作关系紧密。大凡得之以利，也就受之以害。长期呼入的粉尘积聚在父亲的身体中，成为一颗定时炸弹，有朝一日，它出来兴风作浪，一次爆发就可怕得要命。
稍微缓和后，父亲回到家里，但再也离不开氧气，父亲感到不适时，就吸上一会。我就隔三差五随朋友的昌河车从中医院把一罐罐氧气送回家。父亲很快就瘦下去了，眼里似乎没有水的滋润只有火的燃烧，唇边常会有血迹。也许父亲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一日坐在大房底下磨面机旁的凉椅上，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把你妈就交给你了。”我眼含热泪，默默点头。母亲是父亲离世前最大的牵挂，一生将近七十年风雨同舟，从儿时在一起，都经历过寄人篱下和幼时失去母亲的悲痛，惺惺相惜也罢，相濡以沫也罢，不会因为一时的磕绊而影响一辈子的挂牵。
父亲难过的那天晚上，我不在家。一向睡眠极好的我那天晚上心烦意乱，睡不踏实，总感觉有什么事情发生，当时想着是不是要召开家长会影响了睡眠，早上起来打开手机才发现哥哥给我发来的信息：父亲病危，已在医院。我看到了最最脆弱的父亲，像疲倦的叶子一样即将坠落，像风中的残烛一样闪烁将熄。我无力阻止这种坠落和熄灭，在我还没有联系好病房和办理好住院手续时，父亲便闭上了双眼，再也唤不醒来。
父亲只享受了我考上大学并成为一名人民教师的荣誉，却没有享受实实在在的福气。在我回到县上工作时，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父亲不时给我送母亲蒸的馍馍和家里时令的蔬菜。父亲病危这一年，我正在装修房子，也正在考驾照。然而在父亲病故时，房子还没装修好，驾照也没拿到手。父亲在我的生活渐渐向好时，在对我的美好期待中走了。父亲终究没来到我的新房，享受哪怕一晌午后温暖的阳光。在父亲，是缺少福分或者他甘愿将自己的福分送给了儿孙;在儿子，则是深深的遗憾和无尽的愧疚。
也许在父亲那里是没有遗憾的，四个儿子都成家立业，儿孙满堂，父亲也算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弟兄和睦，不争不抢，也是父亲希望看到的局面。有些事情父亲已经管不上了，孙子还没有结婚，孙女工作还没找到，他已经很累了。所谓遗憾，不过是儿子觉得愧对老人，付出那么多，却没有享上清福，一生就是劳累，没有多少清闲，没有出过远门，唯一一次去省城还是检查身体。父亲给我们的太多，而我们欠他的却无法还清。
父亲走了，但他没有远离我们，他始终在生活中的某一个角落还在注视着我们、祝福着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