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西乡村农谚云:“盼夏吃油”。意为到了立夏,就可以收割金黄的油菜,能吃上新鲜的菜籽油了。一个“盼”字,多么急迫,多么渴望,多么诱惑。那是“等油下锅”的期待心理,那是吃到新鲜菜油的喜悦心情。
当人们还在留恋那遍地黄灿的油菜花美景时,转眼间,初夏的阳光又把田野里的油菜籽染成了一片金黄,仿佛向人们发出了喜人的收割预告。此时的田间地头,呈现一派喜人的丰收景观,那一株株油菜秆上,结满了圆鼓细长的菜荚,成熟饱满,挤挤挨挨,密不透风,煞是诱人。那一排排金黄的阵容,显示出气场,显示出丰硕,显示出自豪,似乎在等待着主人的检阅和剪彩。
农谚是规律,农谚也是经验。对农事季节的把握,老农们就是遵循这个规律的。一些品种早的油菜,立夏前就要收割,而大部分油菜是要立夏过后的三五天才陆续开始收割。即从5月10日开始,江南乡村迎来的第一波农事大忙,便是收割金黄的油菜了。我的家乡在浙西江山,是传统的农业大市,油菜种植面积达10万多亩,有规模大户也有零星农户。此时,正值收割油菜的大忙季节,处处呈现一派紧张繁忙的收割景象。那天我回乡下老家,适逢油菜收割时。初夏的田野,早稻已经泛绿,满眼勃勃生机。而在种植油菜的田间地头,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男女村民,正在埋头收割成熟金黄的油菜。那一丘丘一丛丛油菜,经过一个春天的繁华热闹,如今是“耐得无人观赏后,痴心结籽为农家”。不管在平原的田间,还是在山地山垄田里,结实饱满的油菜籽,有的刚刚割掉,摆放在田地里,堆放有序,静静地接受日晒,有的还在太阳底下等待开镰。
生长在农村的我,对收割油菜那一幕的记忆是深刻难忘的,至今也挥之不去。收割油菜呀,是初夏的最累。记得七十年代,我还在读初中,因家庭人口多负担重,父亲为了防止家里出现“油荒”,就把远近所有的自留地里,全都种上了油菜。到了收割的日子,初夏的太阳已经炙热。早晨天刚蒙蒙亮,母亲就会把我叫醒,让我到地里帮忙收割油菜。那时我特别好睡,还在梦乡里酣睡,听到叫声,心里很是不快,也不情愿起床,虽然嘴里应着,可眼皮沉重一下睁不开。母亲催了多次,我才强打精神,带着睡意去帮忙。而父亲早已下地,身后割下了一大片油菜,堆得满地都是。我看到父亲满脸是汗,一滴一滴往下流,身上的衣服也已湿了。我这才猛然觉醒过来,连忙挥动手里的刀把,使劲地割起来。
踩着软绵的的土壤,割着金黄的油菜,心情是舒畅愉悦的。我学着父亲的收割顺序,割一把,放一把,将一把把油菜堆放整齐。正当我埋头收割时,蚊子们嘤嘤嗡嗡地围攻过来,我的手脚上很快就被叮出血包,脸颊是蚊子喜欢的地方,自然是叮咬的重点部位,甚至连眼皮也不放过,毫不留情地把我咬得既痒又红肿。日头已经升高,晒得我汗流浃背。蚊子有恃无恐,继续骚扰我,让我浑身发痒难受,无心干活,只好放下镰刀抓耳饶腮。修整之后,接着收割。就这样,我和父亲才把一丘油菜收割完毕。
到了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头几年,大田里舍不得多种油菜,要多种双季稻。只能在房前屋后的山地上,在偏远的山垄田或山边自留地里,自我挖潜,能种则种,应种尽种,种下了全家吃油的计划和期盼。父亲虽然劳力不是很好,但很勤劳善调排农事,也是种植能手。那时邻里种油菜的空间不多,一般农家能种百来斤的油菜籽,算是不错了。而父亲总是千方百计,不论远近,尽量种到最大程度。经过全家的努力奋斗,有几年曾经在这些山坡地里收获过300多斤的油菜籽,若按当时土榨产量每百斤出油率在36斤计算,也创下了一百多斤菜油的辉煌历史。这在当时也算是轰动本村的新闻,深得邻居的点赞和夸耀。都说太厉害了!
听到邻居们的称赞,父亲的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历经的辛苦早已跑到九霄云外。割油菜看似简单,实则也有讲究。这并非刀功问题,而是摆放技巧。割好的油菜,要一把把整理好,然后一堆堆摆放整齐,不能乱堆乱摆,这样才能提高揉油菜的效率。一畦畦油菜秆摆放端正后,在田地中央平整出一块土地,作为揉油菜的“战场”。如果人力充足,还可以将油菜籽摆放在平地四周,到时会有信手拈来的便捷感。
内行的人知道,油菜收割后不能马上打籽,而要放在田地里晒几天太阳,一般要晒三四天或四五天,因天气而宜。比较理想化的状态是,能下点小雨再晒干,那样的油菜荚才会松脆,不用费力,菜籽就能轻松地脱落而出,且菜籽的颜色会乌黑发亮。油菜收割季,其实最劳累最辛苦的不是割,而是脱落菜籽,我们那儿管叫揉油菜。那是一门苦活累活,需要体力和耐劲去对付。在所有的农活里,唯有揉油菜是要抢晴天赶太阳的。只有晒着炎热的太阳,才能把菜荚里的菜籽一粒粒敲出来。要是阴天或下雨,是不能揉油菜的。所以,揉油菜的首选,必须是大天晴有太阳。
由于地分散,需要集中到一块,才会有效率。幸好我们兄弟姐妹齐上阵,人手多,自然就不用雇工了。那天,我们带上篾萝筐,竹竿子,大竹簟,筛子、扫把、畚斗等,这是揉油菜必备的工具,缺一不可。一到田里,按照父亲的分工,各自忙碌开来。揉油菜的场面摆开了。父亲先在田中央整出一块平地,把竹簟摊开,然后开始收拾油菜秆。把晒在田里的那些油菜秆一把把搬到竹簟上面,待堆放到一定数量时,用脚不停地踩踏,同时辅助以双手揉搓,只见一粒粒圆黑的菜籽滚落下来,响起细微的沙沙声。约莫踩了半小时后,再用竹竿使劲敲打油菜秆。打过一阵,翻过菜秆,继续敲打,直到菜荚里的菜籽打完为止,才把菜秆堆放在边。打出来的菜籽细圆光滑,从簟里畚到箩筐或编织袋里,必须小心谨慎。有一回我不小心踩到竹簟,乌黑的菜籽溜到地沟里,我试图去捡起来,被父亲发现,他笑着说,这么细小的菜籽哪能捡拾呢?我觉得也是,就索性让它留在土里了。心里隐隐生出一丝可惜感,瞬间提醒我务必小心劳作。
一遍完成,又接二轮。少则半天多则整天,就这样顶着太阳,来回搬运油菜秆,反复不断弯腰,累得全身挥汗如雨。没带毛巾时,只好用手擦汗,结果满脸花纹,奇痒难受,口干舌燥,腰酸背痛,实在难熬。忽有阵风,连忙伸腰,换气再来,苦也累哉!
揉油菜的场面不大,但颇为壮观。大家分工合作,互相配合,只见搬的搬,踩得踩,打的打,揉的揉,筛的筛,扫的扫,拉彩布的拉彩布,装箩筐的装箩筐……好似一场紧张繁忙的劳动竞赛!大家忙得连汗水都顾不上擦一把,就是为了抢时间快完工。揉油菜不像干其他农活,可以悠着点,或者可以早出晚归避太阳,而这工夫恰恰需要抢晴天赶太阳,并且要速战速决,在短时间完工。中途几乎连喘息的时间也不多,这是当地揉油菜的传统习惯。真是菜油香自累中来啊。
揉过油菜籽的人都知道有两道环节最累人。一是筛菜籽。双手拿着圆形的筛子,用力平衡均匀,左右上下旋转抖动,不急不缓,看以轻松,其实不然。要用暗劲,也有技巧。筛的幅度太大不行,用力大了也不行,会导致菜籽飞溅出来。二是挑菜籽。这是直接检验劳力的重活。油菜籽细圆密度高,显得特别重秤。大半箩筐一担差不多就超过百斤了。一般农村劳力,满箩筐的菜籽是挑不动的。尤其是路程较远的地方,没有机耕路,人力车也派不上用场,只能肩挑背驮,把一担担菜籽挑回家,期间的艰辛劳累可想而知。后来,改用编织袋装菜籽,搬运起来就轻松多了。再后来,田间道路修筑平整,许多人用人力车或机动车运输,就更为省力了。但我家的田地在偏僻的山垅或插花田,均为弯曲的羊肠小道,高低不平,无法享受通车的便利,完全依靠父母亲的双肩去挑回家。我也跟着父母,十分吃力地挑着一担菜籽,走一段停一会,挑一会歇一会,挑得我气喘吁吁,挑得我腰酸腿软,好不容易挑回家,已是大汗淋淋。脱下衣服,双肩红肿,疼痛难受,这种经历终生难忘。
记得有一年初夏,收割天是阴天,后又连续几天是雨天,眼看凉在田里的油菜都发芽了。父亲有些着急,听到广播预报是晴天,就立即安排揉油菜。没想到,揉到半途天气突变阴雨,搞得像打仗,结果油菜还没揉好,人就成了落汤鸡,油菜的损失不言而喻。那些刚刚脱落的菜籽,还没晒干,挑回家后要继续晒干,然后用谷扇扇净,没有一点杂质了,才能挑到本地或运到镇里的榨油厂去榨油。那时大队办过榨油厂,就在清漾山,村民们都把菜籽挑到这里榨油,大老远就能闻到菜籽油的香味。走进厂里,发现里面高大宽敞,中间摆放着一台木制榨油机,一根圆柱形的大木头横在半圆的油车床上。榨油时,先把菜籽磨成粉末,放在蒸笼里蒸熟,事先将稻草铺垫在铁圈上,然后倒入铁圈做成菜籽饼,接着把那些铁圈挨个排列成一长排,最后用力撞击铁饼圈,等挤压到一定程度后,一滴滴黄色的菜油就从隙缝里滴出来了,慢慢地流经油车,而后流入了油桶。我和父亲把菜籽挑到榨油厂时,里面已摆满了一担担菜耔,排队等榨油的村民很多。我们只好边看边等了。这里真是油香扑鼻的地方啊,大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菜油味,简直让人受不了。我们耐心等待着,不知要等多久,我都快被香味闻饱了。一家人围着新鲜的菜油,满是高兴的笑容,家里一年的吃油不用愁了。还有什么辛苦不值得呢?
初夏的田野,秧苗是绿色的,油菜是金黄的,黄绿相间,鲜明对照,或许这是江南五月大地的田园景观吧。现在的粮田,已往种粮大户集中,种植油菜的农户已在减少。如今早已没有了“盼夏吃油”的期盼和念想,城乡生活的品质差距不断缩小。但村里种植油菜的传统还没丢,少数农户还是喜欢自种自榨菜籽油。父亲年事已高,已好些年没种油菜了。
正是油菜收割时,我回到乡下老家,看见路边田野里,成熟的油菜在微风中低垂摇曳,好像在向我打招呼,似乎又在向我问好。我不禁驻足观望,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忽然感到油菜的风姿没有变,金黄的颜色没有变,结实的菜荚没有变,风中的气息没有变,收割的姿势没有变,一切还是那么熟悉,一切还是那么难忘。而改变的是收割油菜的人,曾经收割金黄的经历,如今却变成了他历久弥新的回忆。
2025年5月2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