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六十岁了,身高一米八。承袭了家族的基因,身材高大挺拔壮实;额头间隐约可见的皱纹,记录着他一路走来的艰辛;浓密有型的眉毛,透着一股豪气;眼眸自然分明有神,仿佛藏着无尽的智慧,在岁月的打磨下,多了几分温和与亲切。
一九六五年清明时节,寒风拂面,细雨纷纷,仿佛在诉说着大地的贫瘠与生命的顽强,田野里的麦苗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小地名叫炮通湾的村子里,土墙围起的四合院,居住着十几家人,烟囱里升起的炊烟,仿佛是贫穷生活里仅有的一丝生气、唯一的一缕希望,缓缓升向灰蒙蒙的天空,与寒风交织成一幅苦涩的画卷。因为贫穷,不像城里人那样,带着泥土气息与苦涩味道,没有一声欢笑和一声祝福,我的父亲便来到了这个世界。在兄弟姐妹中,父亲排行老十。因为出生在清明节那天,取的名字也与此有关。
父亲很贫寒。小时候家境,用一贫如洗来形容毫不为过。家里人口众多,劳动力少,挣工分不多,每年分得的粮食还不够一家人糊口,寅吃卯粮,年年过荒月。有一年大年三十,挂在烟囱上的一块腊肉被人偷去了,过年都没有吃上肉,一家人空欢喜了一场。父亲生活在如此艰难的年代,小小的身躯里仍然藏着一颗聪慧而坚毅的心,憧憬着美好的生活。那时,父亲的人生目标很简单,修几间土房,栽几根树子,喂一群鸡鸭鹅,找一点小钱,喝一点小酒,衣食无忧,找一个健康贤慧的老婆,一起劳动,一起生活,养一堆儿女,成家立业,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
父亲很聪颖。六岁时,跟着我四叔、五叔就学会了用灯草编草帽,拿到成佳街上去卖,一顶能值二角五分钱;卖来的钱又买十对小鸭子,每天都赶到河里田里去放养,长大的鸭子卖了好价钱,特意买了一件很厚的统绒,穿着特别暖和,经穿耐磨,幺叔和几个堂哥都穿过。
父亲很刻苦。一九七七年恢复考试制度,我二叔是教师,在那艰苦的岁月里深知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才能跳出农门。在二叔的力主下,父亲十三岁来到了关上小学,离家有六十里。那是全县唯一没电的学校,点煤油灯上晚自习——黑板上挂着大马灯,下面几十盏小马灯,整个教室灯火通明,如星光灿烂。第二天起来,个个花眉花眼,连鼻孔都是漆黑的。那里不通公路,更没有车,就连老师生病了也只能用简易的滑杆抬到龙潭街上就医。父亲每月回老家背二十多斤口粮,徒步从章佳经白庙到关上,要走六十里。路上渴了,就用手荡开秧田里的浮萍,捧起水就喝。那时的父亲,正值青春年少,每顿都吃不饱,不到放午学就饿得精疲力尽了。因此,常常去帮学校的厨师挼馒头,得到一两个馒头来充饥。在二叔的辅导下,一九八一年父亲考上了荣县师范,跳出了农门儿,吃上了“国家粮”,在当时那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四叔挑着木箱子,父亲扛着草席子,沿着铺满金黄色稻谷的田埂,来到了蔡家堰——荣县师范。一九八四年父亲被分配到石凤小学教书,第一个教师节还被评上了县里的优秀教师。父亲家庭不富裕,黄皮寡瘦,人也不出众,但是,父亲喜欢写作,用笔墨抒发着自己的情感,接地气不空叹,牵引正能量。我妈妈很欣赏他的才干,力排众议,找了一个婚事简办的理由没有举行仪式就成婚了。
父亲很勤劳。外婆家没有劳动力,人口又多,星期天父亲和妈妈就去帮外婆家干农活。挑粪桶、割麦子、掏红苕、掰包谷、栽秧子、打谷子,根本看不出是学校的老师,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我外公薅秧子,七个人的秧田要一个多月,父亲一个人两天就完成了。开始外公还说走过场,只是把水打浑了,收成会不好的,孰不知那年产量还很高。从那以后,外公每年都叫父亲去薅秧子,说产量更高。
父亲很能干。父亲利用寒暑假,帮外公家买了一台软管子的抽水机,搬动方便,淘汰了笨重的铁管子。那年,父亲帮村民抽水,晚上熬通夜,一个人孤独地守在水塘边,风像刀刮一样瑟缩发抖。听着抽水机“啪啪啪”的响声,父亲怎么也睡不着,再冷再饿也熬着。全村三百多户人家,几乎每家都去过,生意也特别好,赚了不少钱。记得父亲还把外公的老房子拆了改造成了一个小商店,用我的名字做字号开了一个挂面厂,生意还不错,弥补了家里的不足。难怪当地村民说,找女婿就要找像我父亲那样的。
父亲很节约。父亲一辈子很知足,早已超过了他既定的生活目标。从石凤的乱石小屋搬到了成佳镇上的出租房,又从镇上搬到了县城的三室两厅,每一步都凝聚着父亲的汗水和心血。他舍不得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舍不得吃一顿好的。可对我,他却无比舍得。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他都会尽量满足。小时候,我特别喜欢板板车,看着别的小孩在操场里拉着板板车玩耍,我眼里满是羡慕。父亲看到了,什么也没说。没过几天,他就亲手给我做了一个板板车,在操场、竹林、院坝玩得特别开心。板板车虽然简易,可在我心里却是世界上最珍贵的玩具。
父亲很孝顺。把九十二岁的外婆接到家里,已经生活了十年。父亲会拿一些胡豆、豌豆、花生让外婆反复筛选,让她有事做,精神就好;不然坐在沙发上就会打瞌睡,没有精神。六十集电视连续剧《老农民》,与她生活的年代、经历、感受特别相同,从头到尾播放了上百回,让外婆每次都看得津津有味。
父亲很温暖。在我的记忆中,父亲虽是火爆脾气,心肠却是最好的。小时候的我体弱多病,无数个夜晚我在睡梦中被病痛折磨醒来,父亲总是迅速起身,把我裹在他那件军大衣里,下面扣上纽子,头从父亲胸口露出来,像一只袋鼠一样抱着我就往医院跑。夜,漆黑一片;路,寂静无声,只有父亲急促的脚步声。到了医院,忙着挂号、找医生,一直守在我身边,看着我输液。在他袋鼠一样的怀抱里,是多么温暖,多么幸福,病痛再也不那么可怕了。
在父亲身上,我终于明白了“父爱如山”的真正含义。父亲的爱,就像一座巍峨的大山,是我坚强的后盾,默默为我遮风挡雨。在我迷茫、失落、挣扎的时候,父亲从不曾放弃,引导我、鼓励我一直前行。都说女儿是小棉袄,儿子是皮夹克,父亲就是军大衣,就像袋鼠一样给我依靠,给我温暖,给我力量,给我一生的安全感。
如今,我有了一个聪明的儿子、一个可爱的女儿。在寒冷的冬天,我也会把他们裹在大衣里,下面扣上纽子,从胸口露出两个脑袋,也像袋鼠一样做一个好父亲,给予无限的温暖、关爱和力量,让孩子们健康快乐地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