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氏安排分家的理由很温暖,让儿子们早点立家,各捋各的窝场。现在土地都承包了,生产都责任制了。树大分杈,儿大分家,也是落实责任制。仲氏心里的分家很简单,无需公证,甚至分家文书也不需要。小户人家分家就讲究个一诺千金,无需许多麻烦。当然,手心手背都是肉,分家也要分得公平合理。为了这个公平合理,仲氏请来她的大哥小弟和本家侄儿作中人。这几个人在她心中就是公道的存在。甚至大哥某些情况下还能作自己的主,在她心目中是有威信的。有这样的人在场,自己偏了也会得到纠正。
由于春红分别称三人为大舅、小舅、堂兄,后面的叙述姑且如此称呼。
三个中人倒是很想做到公道,他们也知道这公道不好主持。仲氏那公道常有失准的时候,并且还固执己见。
“我说幺妹,两个主要当事人一个当兵,一个念书,都不在家,分家谁和谁分呀?分了找不找话说呀?”大舅当面提出了疑问。
“没问题,春红代表郑承,我代表郑毅。分家这事人少好说,人多嘴杂,七八爷子管家说不拢。有你们主持公道,只要分得公平合理,就找不到话说。”仲氏确实也担心两个儿子在场恐怕争执起来收拾不了场合。
“那也要春红同意才行啊,我们先探探春红的口风,她说同意分,这家就分。要是她不同意分,我们就只好脚底抹油啰。”
“分就分吧,服从老人的安排。”春红的答复使三人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夏日的夜晚,远离喧嚣,格外宁静。只有溪沟边那排柳树下传来阵阵蛙鸣。主人和客人自然地落坐于高高的古树下面,手拿篾扇随意扇动。旁边熏蚊虫的锯木盆里细烟升绕。柔柔的月光却有太阳的温度。
“分家自然牵扯到老人老有所养的问题,我们放在第一位的不是如何分配土地家产,而是分家后老人怎么生活。趁着夜晚的清静,先把二老的供养问题说在一条路上,明天上午再说土地、林山、房屋、家具的事。”大舅成了天然的主持人。
“我今年五十九了,他爹六十一,我们还有生产能力。两个女儿一再催我们分家,把土地交给两个儿子耕种,要我们安享晚年。这几年的种籽、农药、化肥都靠大女儿帮助。我们也不想再拖累他们。分就分吧,只是这一分土地都给了儿子,我们想自己刨食都不行,只好由两家供养。我们带带娃儿,放放牛,打打下手。我的意思两个儿子一家供一个老人,我就挨着幺儿子,他爹到老大家。”仲氏先提出自己的意见。
“老来幺姐和姐夫还要分开不成,我看二老还是住在一起,由两家称粮给钱,你们和和美美颐养天年就是了。你们和年轻人一起过连饭都吃不到一起,有的喜欢软和,有的喜欢有嚼头。哪咋行?我看呀,人老了,只要生活还能自理,就不要和儿女一起过。我的意见四个子女都应该供养老人,都应该给钱称粮。”小舅如是说。
仲氏夫妇都不同意四个子女都尽义务的安排,这话就此打住。话题集中到二老的晚年生活安排上。
“不,吃糠咽菜我都和幺儿子在一起,老头子鼻脓口水的,我早就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我鼻脓口水的咋啦?你又没给我倒过一回痰盂,每次都是春红清洗。啥都是那么占强,先占倒要和幺儿子过,我看我跟老大也是福。”二老这呛嘴也能呛出一致意见。
“小舅说得对,二老不分开。称粮给钱,定个标准,我们照办就是。二老平时吵架争得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没啥大问题,总的还是能够相处。没人洗痰盂,还是我洗就行了。”春红既是表明态度,也是劝二老维持习惯了的生活方式。
“分就要分清楚,我的活供死葬只要幺儿子管。”
“妈的意思假如爹先走一步,你后面的单身日子也不要我们管啰?”春红根椐二老的身体状况认定仲氏必定长寿,提醒她这样的安排没有给自己留余地。
“各管各,没话说,我就多活一百年也不要你们管。”
“这话是咋说的?我又没得罪你。”
“这是说分家的话,不是得罪不得罪的事。”仲氏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过头了。
协商良久,大舅发话:“看看这样行不行?死葬分工负责,活供齐心协力。老大负责妹夫的后事,老二负责幺妹的后事。两老还是一起生活。现在一个乡干部一个月的工资在四十元左右,参考这个工资水平,每月每家给二老十元零花钱。称粮嘛,每家上半年称两百斤麦子,下半年称四百斤谷子。这个数目两个人吃不完,是考虑了人来客去和孙子的问题。人来客去要支门户,孙儿们上门要给甜头。住的问题,二老住老二家,老二今后成家再想办法。老二念那么多书,要是能有高就这办法就不用想了。”大舅这归纳恰到好处,虽是各家负责一位老人,二老保持了原有的生活方式,那零花钱和称粮的标准也能适应当时的生活水平。
仲氏还是坚持要和幺儿子一起过,仍然念念叨叨。大舅一锤定音“就这么的”,大家都说好,仲氏那念叨也就是念叨而已。
第二天进入实质性的资源分配过程。耕地林山都好办,按面积和土壤肥瘦搭配均匀,定界栽桩后,拈丘确定归属即可。
房产分割最为重要,大家都很慎重。一行人前前后后细致看过,又坐下来商量。
“分家分到财产上了,我的想法是有两样东西要抽起来。一是所有的木料,二是两间对庭房旧屋。其余的房子和财产分配一定要公平,先搭配,后拈丘。”显然仲氏对分家已经考虑很久了。她要抽起来的东西也不是为了她自己,早在心里安排了用途。那价值万元以上的木料准备给大女儿,以补偿大女婿大女儿对这个家庭的扶持。两间对庭房准备拆下,木料和青瓦给二女儿。二女儿家房屋破旧,拆旧建新势在必行,她们那里房料奇缺。
“都是一家人说话,有啥就尽量道出来,大家商量着办。有话不说,过后再说,水都过了三丘田,不但于事无益,还会造成家庭矛盾。”大舅希望幺妹的家永远都是和谐的。
“幺姐是要把房产一分为二,你以为这是公平。我的看法这样实际上就不公平。春红到你家已经三年多了,新房子是你们三个人同甘共苦修建的,里里外外春红都起了主要作用。要公平的话,就该多劳多得,新房子抽出三分之一归春红,另三分之二加老房子一分为二才公平。我也不是说非要这样分,得先把道理摆明,让,也应该让在明处。”小舅又是实话实说。
“分房子不用那么见小,两家一样才公平,一家多一家少就不公平。”仲氏心里想着一碗水端平,她的一碗水端平有她的端法。在面临利益挑战的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向着幺儿子。那百姓爱幺儿的根深蒂固,有如天生就一般。
“在来这里的路上我就和老弟说这家不好分,不好分的原因在于一家是参与建房的主要劳动力,一家是横草顺草都没有拈一根。家分得好,家和万事兴。家分不好,家散乱纷纷。你们看,邻村老魏三儿一女,一间街房三个儿子都想要,他索性把街房给了女儿。三个儿子立即都变成了仇人,反应强烈的老二与老魏哭闹了一场后离家出走,从此不再回家。还有我们隔壁那家两个儿子,只因一家多分了一沟瓦的房子,结果闹得鸡犬不宁。老了,少分一沟瓦的那家拒绝赡养老人,多得一沟瓦的那家赡养老人几年,说自己义务尽够了,该另一家尽义务了。都是儿子,凭什么他不尽义务呢?这样两个老人只能靠亲戚和邻里接济度日。这样的事很多,我们来当中人不想留下那样的后遗症。一分为二对春红确实有亏虚,这要看看春红是个啥意见。”大舅心里希望仲氏能有一丝丝的活动余地,哪怕是象征性地承认一星半点的差别也好做工作的多。他判断春红大概略是不会同意一分为二的,修新房子春红出了多少力,吃了多少苦,他心里明镜似的。房子可是最大的家产,很多人一辈子也修不起两间房子。该自己得的谁会随便放弃呢?
春红还想听大家说下去,在她心里仲氏是想不到这一层的,或者说她根本就不会这样想。当地有句俗语:“让了二两盐,你应该认得称。”分多分少是一回事,承认她在家中的贡献是她心理平衡的需要。一听大舅点名要自己发表意见,便应附道:“大舅、小舅、堂兄,你们是既明白又公正,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这些良心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就喜欢听你们说话。分房子多劳多得我也心中无愧。”
一听春红这么说,大家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春红真的主张多劳多得也无可厚非,只是这家还能分下去吗?
“这些我们都晓得,不会抹杀你的功劳。你的意见是怎么个分法,说点实在的。”堂兄有些不安地催促着春红。
“有大家那些良心话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同意一分为二。有亏虚我可以认。如果我抽三分之一新房子剩下的再平分,郑毅成家后房子又不够住。房子分下来都住得了一家人就好。发展才是硬道理,要不是新修那些房子,这家还没法分呢。分了以后不完善的,我们又发展。”大家都没想到春红如此开通,一致对她赞不绝口。
分割方式协商一致后,大家进进出出,反复搭配。确定转阁房为一股,两间老横房为一股,那间新横房二一添作五。由于转阁房进出要从新横房前半间经过,因此前半间随转阁房,后半间随老房子。房后扑檐房各随各房。有八平米扑檐房比较特殊,受地形限制一半在转阁房后,一半在新横房后,各随各房后就没有使用价值了,一致同意配到转阁房一家作临时厨房。为什么是临时厨房呢?因为通往八平米房要从新横房后半间经过,一旦分到新横房一家把横房封起来,另一家进八平米房只能绕一圈从房后进入。因此那房不适宜长期作厨房。
这样搭配下来各有优劣。新房子面积占优,却要花若干财力和劳力才能完善。老房子虽旧,生活设施一应俱全,省去若干开支和麻烦。
大舅把两个纸团往桌上一扔:“来来来,拈丘。”
春红和仲氏互相谦让着,推来让去。结果还是长辈优先,由仲氏出手。展开纸团一看是老房子,顿时唉声叹气,直怨手气不好。因为在她心里一直瞄着面积占优的新房子。
家里的粮食按人口计算分配即可。家具只有一套,只好来个不对称分配。石水缸对石⼳磨、碗柜对大方桌、犁头对木耙、背兜对撮簊、淘兜对稍簊。家具确定归属后,小舅和堂兄就动手帮春红搬东西。其实可以搬的东西不多,两架木床,两口柜子,分到的口粮可以搬。幺磨大方桌之类的大家具仲氏不允许搬:“我们要用,我们百年以后随你搬。”
春红心里明白,这些东西现在不搬今后也没有希望再搬了。郑毅没有参加分家,不知道情况,二老百年以后谁能说得清那些东西是分给春红的。不搬就不搬,也不是什么大事。调侃几句玩笑话阐阐观点该可以吧:“我们不是你的弟兄哟。”“分给我们的东西你说不搬我就不敢搬了哈。”
分家进行得算是顺利,至少没有面红耳赤的争执。仲氏又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占尽了风头。春红基本上就是唯唯喏喏,一切顺从。那分家饭也吃得和和气气。只待下午把自留地划定栽界就圆满结束。
饭后,大舅突然想起一件事,那间一分为二的横房应该画个分界线。春红拿来墨水和毛笔,两个舅舅用五尺方量出中点,堂兄从下到上画出一条长长的竖线,在线旁写上“以此为界上顶”字样。
正在厨房洗碗的仲氏出来一看不满意了,要求重画。她的意思是分界线要往前移三尺,少给春红分四平米面积。
凭什么呢?都是先说断后不乱的。两个舅舅和堂兄都不同意重画。
“我说幺妹啦,你看春红多大方,她参加建修的房子都愿意平分,你争那个丁丁点点的没道理。分给人家的东西你说不搬人家就没有搬,可以了哈。”
“分家有一个‘有利于物的利用原则,’人家这半间屋再少四平米就只有做过道了。”堂兄还懂些政策法理。
仲氏急了,抄起扫把就去追打堂兄:“你画的线,给我画回来。”
“蒿枝没法来揉艾,你咋不去打舅舅们呢?”堂兄嘻皮笑脸兜圈儿:“又不是你跟春红分家,你屁股坐歪了。”
三个中人交头接耳一番,他们已经了解划分自留地仲氏和春红意见不一致,觉得这当口的氛围下,调解自留地划分分歧效果不理想,于是决定不急于划分自留地,留出一些时间分头做做劝说工作,互相弥合一下分歧再说。
大舅说几句客气话告辞:“事已办得差不多了,道谢款待,自留地的事你们相互考虑一下再说。没办好的事多担待。”
主人挽留不下,客客气气送行,一声声招呼:“慢慢走。”
送走客人,堂兄仍嘻皮笑脸气仲氏:“幺妈自己去改哈,我也不奉陪啰。”玩笑着也离开了。
春红背着两床被子,怀抱儿子,给二老打招呼:“爹、妈,我去收拾了,今晚我就在我屋里睡。”
仲氏一下子双泪涌流。春红想,相处三年多了,一起度过了建房的艰困岁月,又一起分享了儿子诞生的天伦之乐。一旦分开,还是有些情意不舍吧。春红放下背兜,拉着儿子来到仲氏面前:“妈妈,我们就在隔壁,还是一家人。”
仲氏把孙子搂进怀里,嘴里念叨:“我们只有一床铺盖,来个客人都没得铺盖盖。”仲氏的伤心有不舍之情,也有客人来了没有被子盖的忧虑。要知道仲氏是山前岭后最响快的人。
春红背的被子,一床是娘家陪嫁,一床是分家所得。也就是说春红分家只分了一床被子。郑毅读书用一床被子。这分配也是基本合理的。看到仲氏伤心的样子,春红只好把分来的被子留下。春红再次背起背兜,怀抱儿子离开时,仲氏拉着孙儿的手对春红说:“这段时间一起吃饭哈,啥时灶打好了啥时分灶。家具不齐,我们有用的你就有用的,老厕所公用,一家人不见外。”
看着春红离开,仲氏那不舍之情又在心头涌起,情不自禁地跟着进了转阁屋。帮助春红打扫和铺设新家,忙活了一下午。
仲氏急于求成要割掉分家留下的尾巴,把郑悟和郑露叫回来划分自留地。划分的原则仍然是一分为二,公平合理。
“一分为二就不公平,自留地是生产队按每人一分二厘地划到人头的。现有五人的自留地,我们应有三人的面积,郑毅应是两人的面积。今后郑毅结了婚,户口迁来了,生产队自然会给她划。”春红决不同意自留地一分为二。
“土地都包到户了,他结婚去哪里划自留地?”仲氏仍坚持一分为二,郑悟和郑露一边倒向着仲氏,劝说春红“肚量大一点。”
“他的对象若是单位上的,就不用划自留地,他的对象若是农村的,她在娘家就划有自留地。肚量大可以体现在分房子上,却不应该滥用于划自留地。自留地不是家庭财产,是享受的政策权利。”春红的理由很充分。
郑悟和郑露嘀咕一阵,决定管他三七二十一,按仲氏的意思办就是。商量出一个划分方案,最远那一小块、最近那一较大块归春红,不远又不近的一大块归郑毅。
“两块地还没有那一块地大。”春红直接反对。
“郑毅没有种菜的地方。”仲氏也不满意,安排要在最近那块地里给郑毅划一小块菜地。
“本来两块地都没有一块地大,还要划块菜地出去。随便你们咋划,反正我不同意,”春红索性不参与,回屋忙起自己的事情来。
郑悟和郑露来到地边,郑露提议:“就这么大块地,不如一家一半算了。”
“春红不同意怎么办?”郑悟有所担心。
“你看她啥态度,一分为二,栽石为界,她不同意又能怎样?”
如此划分,春红三人的自留地成了两人的,郑毅两人的自留地反倒成了三人的。
仲氏悄然来到春红面前:“你不急,先种着,以后我再给你调。”
要调何不现在就调,这不过是哄娃娃不哭的话术罢了。春红心里有怨气,也不愿搭理她。
郑悟和郑露离去时,春红正在给儿子洗澡。二人道别:“我们走了哈,要好好对待老人哟,按时称粮哦。”
春红头也不抬:“地都没有了,去哪里称粮?好好对待老人,你们没有修路,只在拆桥。你们就不能有个正确的观点吗?你们不维护家庭和睦也就算了,你们不应该制造矛盾。”春红那怨气正好冲着她们发。
这家分的哟,本来平静温暖的港湾泛起了浪花朵朵。这港湾是平静下来,还是涌起更大的波浪?谁也无法预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