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哎呀!来啦来啦!”
深秋的一天清晨,一阵迎亲的欢呼声划破骑楼巷原有的沉寂,随着一乘二人抬小花轿的出现,小巷倏地热闹起来。但不知何故,接亲仪式中却未见传统习俗中常见的鞭炮燃放,以及渲染气氛的唢呐的呜哩哇啦和锣鼓的敲敲打打?
骑楼巷,处在庐城商贾云集的东大街中部,南北走向,因南头隐在一座木楼下得名;北出口通达后街的“柳树巷”。巷子狭长,宽约八尺,西侧有几户人家的随墙门;东侧独有一座气派的仿古朱漆大门,门楼有琉璃瓦压顶;对开的门扇各张贴红囍字;门匾上隶体的“趙宅”二字,虽年久未刷新显得斑驳,但依然清晰可辨——这是赵家的小西门。巷口咯嗞咯嗞抬来的一顶花轿,正是赵家新纳娶的姨太太。
一位长年寄宿巷口的大胡子流浪汉,睡梦中被吵醒,翘头瞥见贴有红囍字的小花轿,一骨碌爬起来,贴身靠墙让宽过道,并摇动他那从不离手的小竹板,即兴唱起了快板:
小花轿呀喜洋洋,抬来一位新嫁娘;
新嫁娘呀真漂亮,看在眼里心痒痒。
穷户娶亲难上难,富家妻妾排成行;
敢问今个新娘子,不知又是第几房?
这边刚唱完,那边轿窗里抛出一包喜糖,大胡子眼明手快一把接住,连忙作揖:“恭喜恭喜!幸福吉祥!新婚快乐,子孙满堂!”
小花轿抬至赵家小西门口,早有众女眷迎候在两边。小轿因抬杆过长不宜直接拐进大院,轿夫落下轿子,抽出轿杠,二人四手合力将轿子扭转方向,并抬过门槛,再将轿杠插入轿环,这才颠悠悠地起轿前行。在众女眷簇拥下,小轿沿着院内青石铺路的中轴线,穿越内外宅分界的垂花门,来到二进院回廊楼下西厢房的楼道口,落轿。
赵家大太太向贴身丫头金鹊使个眼色,要她去伺候新娘下轿。金鹊却借故指使另外位分较低的丫头:“银鹊。我搀扶大太太最要紧,你去办。”
银鹊先是一愣,随后“嗯”了声,赶紧扭过头去,迅速吐出口中一块洋火盒大小的扁圆石头,攥在手心,这才高声唱道:“劳动姑娘,请移步出轿!”
银鹊话一出口,便遭到金鹊呵斥:“你这丫头?老爷新娶的三姨太,你不称呼三姨娘,反而‘姑娘姑娘’乱叫?再乱叫,看我不撕烂你嘴!”俨然一副狐假虎威二主子语气。
银鹊嚇得一吐舌头,脸色臊红,改口唱道:“有请三姨娘移步出轿!”随后,赶紧将石头塞入口中。
轿里走出一位妙龄少女,因她毕竟初涉婆家,人头不熟,又有红盖头遮挡,面对众人,不敢撩起盖头辨别谁尊贵谁卑贱,只得向众人一并道个万福。随后又向两位轿夫言道:“一路有劳二位。辛苦辛苦。谢了!”
金鹊闻听,居心叵测地冷笑一声。
这位随着大太太陪嫁过来的金鹊,依仗是大太太贴身丫头,常以无冕大内管家自居。当初随嫁而来到赵家,年龄尚小,对于为何男要婚、女要嫁的社会现象,一知半解。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她才有所开窍。但见大太太和之后娶的二姨娘,一直没为老爷生下一男半女,她照镜子发现自己也出落得有几分姿色,至少与两位太太相比较也差不到哪儿去,何况比她们年轻许多,便滋生想升房为妾的念头。虽然明知是空想、妄想,但只要两位太太一直无生育,她就大有希望。没想到现在老爷又新娶了三姨太,她心里充满嫉妒和怨恨,却因地位低下而一筹莫展。不过,在一般场合,由于她身份非同一般,因此在不违背大太太意愿的情况下,她是敢于抢先发声的。这个时候,她冲着刚出轿的姑娘言道:“三姨娘,您怎么也该先拜见大太太才是?大太太起得神早,特意屈尊来迎接您,而您却视而不见,目无长尊,反倒先拜谢起下人来了,这恐怕有失礼数吧?”
一句话嚇得新娘子,慌忙向大太太敛衽屈膝要下跪赔罪,却被大太太挽起:“秦家妹子。你新来乍到,又有盖头遮面,不知者不怪。以后注意便是。”
其实,三姨太事先对大太太有所了解,晓得她出身破落徽商人家,自幼囫囵吞枣读过诗书,气质和举止略显优雅。刚嫁入赵家那阵子,循规滔距,很讨得公婆喜欢。后因久而不孕,渐渐变得郁郁寡欢,但她深藏宽仁之心,府内外的人,私下多有议论她是冷面孔热肠子的大善人。
此时的金鹊,依然郁闷在胸,正待伺机发泄,但闻大太太原谅了新娘子,就手迎合主子的意愿言道:“大太太都讲了,不知者不怪。三姨娘请移步新房歇息。”
大太太有意识朝着银鹊扬了扬下巴,意思要她去服侍新来的三姨娘。
银鹊原本是为二姨娘而特招的使唤丫头,现如今二姨娘不在了,大太太正要辞退她,这回能够被继续留用,心存感激,连忙吐出嘴里的石头,屈膝躬身应声道:“遵命。丫头我拜谢大太太!”
随后,三姨娘秦氏,第一次羞涩地使唤起银鹊来,叮嘱她将随嫁带来的,也是赵老爷特别喜欢的一对苏铁花盆搬过来,劳烦她找个合适地方去置放。
02
新郎和新娘走完拜堂程序,喜宴尚在进行中,新郎官赵营长突然接到上峰加急电令,不得不率部队开拔,因而让新娘子在烛光下独守空房。三生有缘嫁郎君,独守空房情亦深。第二天,新娘子便恢复待字闺中的平常装束,对大太太特意送来的绫罗绸缎一件没动。面对前来看望的大太太的疑问,她欠身回复:“我这里谢过大太太。您派金鹊送来的新衣裳,真的好好看哟!我舍不得穿,也穿不习惯,等以后慢慢适应吧。老爷他现在不在家,我穿那么好看给谁看呀?”
大太太没强求,却要三姨太秦氏,每天务必要把头上的牡丹发髻盘盘好,并嘱咐道:“既然出嫁了,你就要像个姨太太的样?”
送走大太太,秦氏出于对新居所的好奇,轻手轻脚下楼去熟悉环境。来到大院,环顾四周,发现在这二进的大院两边,各有对称的两座院门。处在右手为“白虎门”,那是仅有门楼样子的虚设院门,早被封死;对应在左边的是“青龙门”。此门略高于白虎门,目测约有三坯砖高度,它就是赵家人习惯称呼的“小西门”。南侧,有两盆新移动来的苏铁,那是她遵夫君所嘱,随嫁带来的绿植。大院东边,有棵高大的香樟,树荫下有座圆型石桌,配有四只腰鼓形石凳。她开始想象:休闲的时候,捧着一本书,坐在石凳上品读,那是多么赏心悦目惬意的画面呀!院子西侧,有一眼八角石栏的水井。她非常喜欢冬暖夏凉清澈透亮的井水,只是不晓得为甚么,井口安装了十字铁罩,外加一把小锁?她探身往井里瞅一眼,发现水井不深,平静的水面犹如明镜,倒映出在蓝天白云背景下的一张姣好的白皙面容。遗憾的是,那张秀脸被十字架的影子,像打叉一样损毁了美妙的图案。
她这边正看得出神,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位体格健硕、略显跛腿的中年壮汉,双手各提一只水桶,肩膀上挂着一串绳索。毋庸置疑,他要前来打井水。
秦氏并不认识这位看家护院兼打杂的练家子杨大师,但杨大师却认识她,大老远就打起招呼来:“三姨娘。您起得真早啊?”壮汉的声线浑厚而粗重。
秦氏一愣,连忙应答:“我不早。还是师傅早啊。我新来乍到,想随便走走看看。”
言毕,她唯恐男女授受不亲会滋生闲话,便款步离开井台,走去对面石凳那儿,本想坐会儿,感觉石凳太凉,这才起身上楼,返回她的房间。
三姨娘的一举一动,早被有意在阁楼上注视她的大太太尽收眼底。
大太太因婚后久而不孕,晓得夫君是两代单传,早晚会纳妾生子以延续赵家香火,与其被动接受,莫如主动促成。就在过往的三四年间,她先后替夫君牵线搭桥并张罗着迎娶了两房姨太太。
先头那位,主要是为了给卧床病危的赵老太爷冲喜而娶过来的二姨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模样看起来相当俊俏,只是骨瘦如柴、弱不禁风,一如戏台上病恹恹的林黛玉。大太太有意特招身材丰满的银鹊,为二姨娘贴身丫头来专心伺候。孰料二姨娘到底还是寿浅命薄,嫁过来一年刚出头,紧随着赵老太爷的过世,不久因肺痨也一病呜呼。
半年之后,赵家迎娶来三姨娘秦氏。
秦氏的花轿,按事先约定,本该从赵家面向正南的“顺天门”进府。却因赵老太爷和二姨娘于前一年先后过世,遵循民风习俗,本年度不宜婚嫁;因故非嫁娶不可,均不得走正门。当时赵营长军务繁忙,是忙里偷闲赶回来办婚事的,来不及在府内外张灯结彩,只能简捷而快速办结婚事。其间,秦家不知何故又催婚甚急,仿佛错过时辰,姻缘就要断线似的。因而三姨娘的接亲花轿,大太太就采用赵府自有的小轿,简单装饰一下,并改从“骑楼巷”的小西门拐进赵府。此举有悖两家约定,秦氏为此一直不称心。婚后第三天,她在回门的途中,被一位算命先生紧紧纠缠,非要给她算卦不可。秦氏正为从小西门入嫁耿耿于怀,就试探性报了生辰八字。那先生摇头晃脑掐指算来:夫人与郎君,阴阳不合,八字相克,属相对冲,姻缘反常。临了还信口胡诌道:自古潘杨不结亲,赵姓毁秦天注定。哎哟!夫人近期必有一劫,需破费万金方可求得解脱之法。秦氏向来愿意接受进步的新思想,对这类骗人把戏不信邪,便淡然一笑,毫无求解之意,丢下算命钱,扭身而去。
秦氏是庐城人。早年赵老太爷嗜茶如命,因而与“庐城茶庄”的业主秦掌柜走动频繁。赵家少爷铁承经常受指派去茶庄取茶,一来二去便与秦家双凤胎的小女儿苏娟彼此熟悉,相谈也十分投缘。秦苏娟当时年幼,尚未长开,但涉猎的知识面颇广。腹有诗书气自华,因而深得赵铁承好感,秦苏娟也对赵铁承产生了爱慕之意。秦掌柜当时十分看好已经考上军校的少爷赵铁承,有意攀亲。赵老太爷却表态,为时晚矣,犬子已定娃娃亲,无故不便悔婚。秦掌柜后来得知赵家大太太一直未孕,续娶的二姨娘又因病早逝,又在小女苏娟的多次暗示下,再次去找大太太,表示情愿嫁小女去填妾房,意在为赵家传宗接代。
彼时赵铁承已经荣任国军营长,一次部队换防,途经庐城临时歇脚,被秦掌柜盛情相邀。席间喝到酒酣耳热,秦掌柜趁着酒性,提及双胞胎的大女儿已经出嫁,小女儿任谁也不嫁,倒是愿嫁给赵铁承为妾一事,赵营长不假思索欣然同意。事实上,赵铁承最初在大太太吹耳边风的时候,有些犹豫,一直没有明确表态。但在这次两人再次相见以后,对于经过女大十八变已经蜕变成美丽动人的秦苏娟,顿时心花怒放,借指秦家两盆碧绿的苏铁打趣道:“苏铁苏铁。她苏娟名字含苏;我铁承有铁,苏铁缘份天注定!”当即承诺:“最迟不出两月,待我选定一个黄道吉日迎娶苏娟!一应嫁妆全免,带上这两株寓意极好的苏铁作陪嫁即可。”言毕,推杯换盏猛喝一气。不大会儿工夫,赵营长酩酊大醉,当晚便在秦氏的闺房中昏睡一夜。
谁能预测到呢?赵铁承在秦氏闺房留宿的那一夜,竟然发生了他本人毫无意识而确有所为的一件秘事,因而后续酿成一桩冤案,事实上却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翌日一早,赵铁承回到自家大院匆匆安排妥家务,便马不停蹄地返回部队。事隔一月以后,赵铁承兑现承诺,于军务繁忙中挤出时间与秦氏拜堂成亲。但结婚当晚,一对新人还没来得及入洞房,新郎突然接到上峰十万火急电令。他依依不舍地撇下新娘秦氏,连夜率部队奔赴抗战前线。
然而,婚后两个月,秦氏竟然出怀,肚子大得出奇,似如五六个月孕妇一般。大太太虽然缺乏妊娠体验,但伙房帮厨大嫂有意无意间提醒大太太,并质疑其中有蹊跷。大太太连夜差使杨大师送信去求问老爷。得到反馈是:直到现在他连手都没碰她一下,怎么会怀孕?一纸休书休了秦氏,并严令尽快将贱妇赶出赵府。其间,任凭秦氏千般鸣冤叫屈万般赌咒发誓,一再表明从未做过对不起赵哥的任何事情,但万丈深渊终有底,唯有冤屈最难辩。秦氏到底还是被赵家丫头金鹊撕破衣裤、泼粪淋头,极尽羞辱后,乱棍打出赵家。
当时的金鹊似乎仍不解气,仗势指使银鹊,命她将秦氏的衣物以及七古八杂的日常用品,统统付之一炬。银鹊怯怯地指了指秦氏随嫁带来的两株苏铁,请示作何处理?金鹊不加思索地怒吼道:“少废话。斩草必除根!”
大太太瞅一眼油绿油绿的苏铁,似如开屏绿孔雀,将其毁灭心有不忍,挥手道:“算了算了。苏铁何错之有?何况老爷喜欢,就留下吧。”
03
撵走秦氏没多久,四姨娘出现。据四姨娘许秋云亲口对大太太表述,她毕业于某通讯学校,本来要去上海电报局工作,不料被分配在赵铁承刚刚升任团长的团部,任通讯少尉。时值抗战期间,她几乎每天能耳闻目睹有军人伤亡的现象。许少尉生性胆怯,整日提心吊胆,十分惧怕随时有可能终结性命。于是她便谋划早点儿离开这个高危之地。临阵脱逃她不敢,抓住是要被枪毙的。她就利用情报官的有利身份,接近团座相对方便,即便夜半三更,她也可以自由出入团座下榻的床头,近距离去递交电文。其间她利用一切可能,千方百计关照起团座的日常生活起居,一来二去,孤男寡女产生情愫。彼时抗战局势瞬息万变,她怀孕后,留在部队多有不便,团座让勤务兵牵来马匹,命令他务必护送许少尉去执行“特别任务”。两匹快马日夜兼程,赶到庐城大东门的“时雍门”城门口,早有赵家人预备四人抬大轿如约在此恭候。
四姨娘的大花轿,因她与赵团长属于自由恋爱,非明媒正娶,不合乎传统规矩,只能从位于柳树巷的后门抬进赵府。嫁过来以后,足月产下一女婴,取名丹凤。四姨娘每每抱起小丹凤却泪水涟涟顿足捶胸,哀叹没福气为赵家生个儿子。小丹凤抓周以后,四姨娘狠狠心,强行给婴儿断奶,并撇下丹凤,执意去寻觅团座的部队。找到赵团长,与他缠绵一月有余,直到又一次怀孕,她才得意洋洋地返回赵府。大太太原以为她这次一准能生个男孩,便吩咐下去把她当作上大人一般重点保护起来。谁知老天不佑,在一次打麻将的娱乐中,由于云姨当时手气极好,她兴奋地窝在椅子里摇来晃去,不慎造成椅子的榫卯突然脱臼而散架,她措手不及,一下子摔倒在地造成早产,随后娩下仅仅三斤半的女婴。令人生疑的是:鞋底大小的女婴尚未满月,竟又夭折在襁褓之中。
大太太对那把椅子的突然散架丝毫未起疑念,却对女婴的莫名夭折疑心极大,暗中要进行调查。她首先唤来银鹊,打算以她作为突破口,从蛛丝马迹中理出头绪,再顺藤摸瓜去揭开事实真相。
银鹊是四姨娘许秋云的使唤丫头,她在前二姨娘不在了以后,适逢老爷新娶了三姨娘,便被留下来配给了三姨娘。三姨娘被撵出赵家以后,紧跟着迎来四姨娘,大太太便指派银鹊去服侍四姨娘。银鹊本姓麻,家境贫寒,因生来就是话痨,总爱在人多场合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得没完没了,十分让人厌恶,因而私下被称做“小麻雀”。她的新主子许秋云,表面性格温和,内心极其逞强好胜,无奈眼下身处妾位,位卑权轻,屈人之下,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银鹊最初伺候四姨娘时,经常忘了含石头,口无遮拦,因而没少遭到四姨娘掌嘴。后经四姨娘多次惩戒,银鹊才有所收敛,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她记打不记改,时时刻刻绷紧的心弦,稍有松懈,仍然会犯老毛病。
大太太唤来银鹊,不显山不露水地问:“小银鹊呀,我来问你。你主子四姨娘以前的奶水,够不够小毛伢子喝呀?你晓不晓得四姨娘她,添没添加别的甚么奶糕、奶粉之类的洋货,来喂小毛伢呀?”
银鹊吐出嘴里石头:“回大太太话。四姨娘奶水足足的,小毛伢够吃的。我没看见过四姨太添甚个其他喂食,从来没看见过。就是,就是……”
大太太口气变得凶狠起来:“就是甚么呀?你讲你讲!讲清楚有赏;隐瞒不报,家法伺候;倘若胡编乱造,哼!照三姨娘姓秦的样,乱棍打出赵府去!”
吓得银鹊跪趴在地上,连声求饶:“大太太息怒!丫头我讲我讲。就是,就是四姨娘给小毛伢喂过小药片。她讲,是为了给小毛伢子增强抵抗力。药片是我帮四姨娘捻碎的,然后是四姨娘亲自喂给小毛伢的。就这些,就这些。其他事,丫头我就不晓得了。求大太太别惩罚丫头?”
大太太语气软了下来:“那是甚么药片呀?快去拿来,让我看看瞧?”
银鹊回道:“遵命!”便急忙爬起来,折身返回她的房间,跑步取来药瓶。
大太太瞅半天瓶上的洋字码,看不出名堂,嘀咕道:“这是甚么药呢?”
银鹊挠挠后脑勺,不确定地讲:“回大太太话。这药好像是,好像是四姨娘睡不着觉的时候,口服的西洋药片。”
大太太为之一怔,叹口气道:“好了好了。毕竟小毛伢子是丫头片子,要是小子,谅她也不敢。我晓得了,这事到此为止。银鹊你要记住,对谁,包括老爷也不许乱讲?不然的话,四姨娘不打死你!我也不放过你!晓得吗?现在你陪我去看看你四姨娘,听讲她要丢下丹凤不管,吵吵着又要去找老爷。”
银鹊搀扶大太太来到四姨娘房间。一进门,四姨娘先向大太太问声好,随后呵斥银鹊道:“你这丫头,死哪儿去了?喊半天也找不见你人?”
大太太讲:“银鹊。刚才是我找她去办点儿事。”回头也训斥银鹊:“你这丫头,有甚么事怎么不先禀告你四姨娘一声?看把你主子急得甚么似的?下次务必要加以注意!”
银鹊忙不迭地点头,然后退至一边,去给大太太沏茶。
四姨娘倏地呜呜地哭将起来,哭着喊着要去找老爷。大太太拿出老爷最近的一封家书递给她:“老爷信上都写了,时逢徐蚌大会战,老爷所率的部队,已经在战场上奉命起义了,现在被改编为解放军战斗序列。解放军内部有严格规定,打仗期间,家属不得随军;尤其是大战在即,连家属探视也决不允许。”
四姨娘因此整天蒙头大睡,唉声叹气接连不断,一副抱憾终身的模样。
四姨娘按妻妾排序行四,位份低下。大太太为奖励她生小丹凤有功,又为安抚她的丧婴之痛,有心要提振她精气神。大太太一决定,便召唤金鹊口传下去:“从今往后,大家对于‘四姨娘’的称呼,一律改口称为‘云太太’或者‘云夫人’。以后,但凡云夫人所吩咐的事,所讲得每句话,就等于是我讲的,大家尽管照办就是。不得有误!”
四姨娘的身份地位陡然攫升,并拥有约等于大太太的话语权。云夫人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一改以前的愁眉苦脸,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地活跃起来。
04
这天傍晚,骑楼巷又抬来一顶小轿,透过轿窗可以看清,里边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小轿抬进巷口的那一刻,那位大胡子流浪汉正准备打地铺,见有花轿过来,急忙起身贴墙来让道,又习惯成自然地唱起了小快板:
有钱人家就是拽,花轿接连抬过来;
娶了大姐娶小姐,今个又娶下一代!
这回不但没人扔糖果,反而遭到轿夫呵斥:“滚开!”
大胡子冲着花轿伸出舌头“吔”了一声,并做了个鬼脸。
下了轿的小姑娘,上身天蓝小褂;下穿过膝的深蓝短裙;白长袜,小皮鞋,俨然那个时期大城市洋学生的流行装扮。大太太事前曾让金鹊捎去好几件时新衣裳,小姑娘一件没换,反而在回复大太太的询问时讲,她要等赵叔叔哪天认下她以后再穿不迟。大太太觉得她所言不无道理,只是犯疑小姑娘怎么和当年三姨娘同一副腔调呢?
早在小姑娘来赵家之前,老爷曾派人送来家书,信中对小姑娘身世有详细描述:小姑娘姓高,祖籍庐城,随父母一直生活在河南郑州。民国三十三年(一九四四年)她十二岁那年四月,小鬼子第二次入侵郑州。她父亲在守城外围战中为了掩护我而英勇牺牲;她母亲在逃亡途中,不幸被鬼子炮弹炸死。小姑娘孤身一人随着跑反人群,颠沛流离,一路逃荒要饭来到安徽界首的乡下,被一位农家老妇人收留。老妇人原打算留她做痴呆儿子的童养媳,怎料小姑娘洗净伪装在脸上的锅灰,换去一身破烂不堪脏兮兮的衣服,梳理好蓬头杂乱的毛发,还原出令人惊艳的美女胚子。老妇人动了歪心思,要卖她去做雏妓。途中,小姑娘有幸遇见了我。当时我骑着大马,正在巡视战场地形。小姑娘在路边看见我,大呼小叫:“赵叔叔救我!”我一瞅小姑娘似曾面熟,不由得用马鞭指问她姓甚名谁?得知她姓高名杏林,我大叫一声:“哎呀!”赶紧将她带回团部。随后打发随从,专程给你阿芳(他对大太太的昵称)送来这封家书。来信重点,是要阿芳在本月二十号,安排杨大师赶到庐城大东门,在先前接许秋云的老地方,务必接小高姑娘来我赵家安顿。
老爷在信中强调:高姑娘的父亲,是我在军校的结拜兄弟,小杏林是救过我命的大恩人高参谋长的独生女儿(高参谋长在政治上对我影响极大,此事以后面谈)。我现在把高参谋长唯一的骨血托孤给你,阿芳一定要好生关照,不得慢待!
老爷在信中虽然只字未提将来娶不娶她为妾,但在大太太眼里,出于赵家传宗接代考量,却拿小姑娘当作未来姨太太的备用人选。
小姑娘高杏林突然到来,大太太手头一时没有富余丫头可供安排去服侍,现找来不及,便临时决定让金鹊去。
云夫人觉得讨好的机会来了:“哎哟!大太太的身边哪能缺失金鹊呀?不如临时换银鹊去,妹妹我一个人能行,一个人倒也落得个清静。”
大太太讲:“云妹妹好意我心领了。那就让妹妹清静清静最多三五天吧。不过,小丹凤这几天跟我过,由金鹊负责照应。”
银鹊高兴坏了,尽管是临时几天,能摆脱云夫人和小丹凤,足以让她解脱枷锁似的兴奋好半天。她一路哼着小曲来到高姑娘房间报到。
高姑娘学着大人样的口吻道:“那今后就有劳银鹊姐姐了。以后我的事吧,我自己可以做的,既然大太太派你来,姐姐你就看着办吧?”
高杏林初来赵府第一个晚上,睡得很沉、很香,那是她遭遇战争落难逃亡以来,从未有过的最踏实、最舒服的一次深度睡眠。毕竟她年龄尚小,心智也不成熟,那些逃亡途中所经历过的千难万险,好像让她一个好觉就给睡忘了。醒来无事可做,她便独自下楼来到大院,打算随便看看,熟悉熟悉新的生活环境。大院里的几乎所有设施,虽然与她原先的家有云泥之别,这边比较富有,那边实在普通,尽管如此,却也没能引起她的好奇和羡慕,倒是两株枝如绿羽毛,叶似锥刺针的苏铁,不知何故却吸引她注目了许久许久。
高杏林返回屋内,银鹊正在扫地抹桌搞卫生。见了高姑娘,她赶紧转过身去端来一盆热水,并递上毛巾。
高杏林摇摇手:“不用不用。我已经洗漱过了。银鹊姐,谢谢!”
一句“谢谢”让银鹊感动得不行不行的。自从跨入大院,银鹊还是第一次听到主子对她道声“谢谢”?有些激动,禁不住热泪盈眶。她真想拿出嘴里石头来谢恩,却犹犹豫豫没敢拿出来,只得掯头不响干活去了。
银鹊在领命服侍高杏林之后,见她年纪小,不晓得怎么称呼为好,直呼其名吧,有违家规;叫姑娘吧,又拿捏不准合不合适?只好去请示大太太。
大太太略一思忖,讲;“你就叫她高姑娘。等老爷哪天要是认下她,你再改口不迟。”
银鹊一旦口无石头,压抑在心头许久的话儿就会喷薄而出。此时,她真的不应该想到哪儿就由嘴乱讲:“请示大太太。哪天我们家老爷要是认下她,我们是称呼她‘小高太太’,还是‘五姨娘’呢?要是我们家老爷,以后也不肯认下她,我们这些做丫头的,又该怎么称呼她为好呢?”
大太太怒目一瞪:“放肆!这是你下人该问的吗?难怪人家骂你是‘小麻雀’!”
银鹊一吐舌头,赶紧从荷包里拿出石头,飞快填进嘴里,悻悻退去。她转身刚出门,却差点与云夫人撞个满怀,吓得她嘴里的小石头,都惊掉在了地上。
云夫人按惯例,每天是要来向大太太问好请安,然后再陪同大太太去用早茶。今天,大太太没有顺其自然,反而讲:“不急不急。我们俩先来叙叙话儿?”
“好啊。大太太您有话请讲?”云夫人恭恭敬敬地讲:“妹妹我洗耳恭听。”
云夫人扭了下圆滚滚的屁股,半搭在椅子边。在大太太面前,许秋云心强命不强,小妾畏大娘,永远不敢正襟危坐。
大太太讲:“依你看,老爷将来会不会纳娶这个新来的小高丫头?”
云夫人依仗给赵家孕育过丹凤,自我感觉良好,信口道:“这丫头那么好看一个,又那么嫩豆腐似的,我看老爷会娶她。我们老爷最大喜好,大太太您不是不晓得?要不,老爷怎么会接二连三娶几房娘子呢?你看看瞧,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又水灵,不是吗?”
云夫人的话,明显有暗讽大太太不如后几位娘子的美貌之嫌,从而伤害了大太太的自尊,她动怒了:“放肆!你作为老爷第四房姨太,怎么不恪守妇道,胆敢妄议老爷?你的男人就是当着你的面,做出再丑陋、再见不得人的龌龊举动,你也只能装聋作哑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决不可背后议论一二!作为正妻,我历来都不敢,何况你是小妾,更没有这个权力。你难道不晓得,三姨太秦氏是甚么样的下场了吗?”
云夫人自知失言,佯装吓得浑身哆嗦,扑通跪下,自己掌嘴两下,哀求道:“大太太饶恕!我一时口无遮拦,该掌嘴。万望大太太原谅我初犯?妹妹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大太太到底心地善良,挥挥手道:“算了算了,下不为例。妹妹是文化人,以后,把我送你那本汉代《大戴礼记》熟读几遍,还有‘三从四德’古训,你要时刻牢记心头。”
“是。妹妹我遵命!”云夫人出于军人习惯,一个立正,却没行军礼,只是鞠躬致礼。随后,她搀扶大太太起座,移步伙房去用早餐。
05
银鹊服侍高姑娘两天以来,一直默默无语,应对高姑娘的所有提问,不是点头就是摇头,要不就尽可能用其它肢体语言表达。高杏林明知她不是哑巴,有次非逼她回话不可。银鹊只好背过身去,从嘴里吐出那块圆石头,然后回复高姑娘的问话。
高杏林非常好奇,指着石头问:“你怎么老在嘴里含块石头呀,那多难受?你就不怕一不小心咽下去吗?那会噎死人的!”
银鹊咽口吐沫,讲:“回高姑娘的话!我这人,生来话多,以前老控制不住好乱讲话。有话不讲,嗓子发痒,舌头发麻,心里憋得慌;讲多了,又常常被金鹊姐掌嘴。为了克制坏毛病,金鹊姐教我在嘴里含一块石头,这样就不好讲话了。当年我在服侍三姨娘那阵子,秦氏她人真好,不叫我整天含石头,也不讨厌我多讲话。她还教我一句文绉绉的话哩,”银鹊挠挠脑袋,像是突然想起来了:“哦,三姨娘她讲:‘位卑莫要乱讲话,无权话多讨人嫌。’后来,云夫人来了以后,我以为她人长得好看,心地也和三姨娘一样善良,有时就忘了含石头,不曾想经常被她稀里糊涂地掌嘴。就在前两天,云夫人还警告我,她讲,要是我再犯老毛病,她会剪掉我舌头。”
高杏林苦笑笑:“你银鹊姐算是给我一个活教训,以后我也要谨言慎行,稍有差池,那会遭罪的。你我都是寄人篱下,都是要看人家脸色过日子的苦命人呀。”
银鹊摇摇头:“嗯?你高姑娘和我们下人不一样,你……”她倏地警觉起来,赶紧缄口,飞快地把手中石头塞进嘴里,指指嘴摇摇手,伸出两指比划出一个剪舌头的手势来。
高杏林被银鹊的哑剧表演给逗笑了。
这时候,金鹊急匆匆地转来通知高姑娘,传达大太太要单独召见她。
一见面,高杏林眼含热泪,哽咽道:“大太太啊,我家的亲人全都殁了,我以后就认您做我亲奶奶吧?”讲着讲着,放声大哭。
大太太笑了:“你伤心伤糊涂了吧?我有那么老吗?怎么能当你奶奶呢!”
高杏林慌了,用手绢擦擦眼泪,跪下道:“大太太不老,大太太青春永驻;大太太身体硬扎,大太太永远年轻漂亮!”
大太太很受用:“我早就看出你小杏林讨人喜欢嘛,果不其然。不过,杏林啊,我们暂时没找到合适的丫头来服侍你,只好先让银鹊丫头临时照顾几天,你迁就迁就吧?”
高杏林回话:“大太太。打小我跟爷爷独立生活惯了,从来不需要别人伺候。您还是让银鹊姐姐回去服侍云夫人和小丹凤吧?我这里真的不需要,我自己照顾自己能行。”
“那好吧。”大太太满意地点点头。在接下来的一问一答中,大太太晓得了杏林读过私塾,打小跟着她老中医的爷爷,学过按摩、针灸、拔火罐等基础中医术,还有过一些临床经验哩。在大太太眼里,小杏林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嘴巴甜甜的。尤其是她后来时不时会主动给大太太捶背揉肩,针灸按摩,因而很讨得大太太欢喜。大太太在拿她当作姨太太备选的同时,还拿她当作贴心的“保健小技师”呢。
遭到高杏林无意中的辞退,银鹊十分气恼,但她不敢违背大太太旨意,嘟着嘴卷起铺盖,只好回到云夫人卧室的侧房,她原先的住所。路过大太太房间的窗口,看见金鹊正在整理大太太午休后的床铺。她问候了一声正要走,却被金鹊喊住:“银鹊。小丹凤吵闹着要上街,我没得空,你赶快抱她上街去玩!”
银鹊不敢怠慢,丢下铺盖,抱起丹凤出门去了。
金鹊在忙活过程中,发现大太太床铺的棉垫一角,像是被谁有意掀开过?平坦的床面,就那儿显得鼓鼓囔囔的高低不平。她小心翼翼地掀开来看究竟,却意外发现:棉垫下有一只明黄色绸缎缝制的小袋子,里面用油纸包裹着一只酷似她老家纺纱车的摇把。锹把粗细、一揸长短、紫檀木质、光滑滑的;表面有些许黏黏乎乎胶体,沾有几缕细长而卷曲的毛发。凑近一闻,有甘油味道。金鹊犯了疑惑。她服侍大太太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发现这东西。是物归原处,似有不妥?另外收起,可放哪儿好呢?她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金鹊打小就有一犯急就要小解的毛病。这时她果然感到内急,便不管不顾地将那物件塞回原处,飞奔下楼去上茅厕。等她返回,却发现那玩意儿不见了?怪事!她翻被子,掀垫褥,甚至钻床底,却再也找不着了。难道飞了不成?无奈中金鹊觉得不见就不见了吧,反正那玩意儿大太太从来没交代过,何况丢失了又与己无关,随它去吧。
06
任谁也想象不到,时隔四年,那位曾经被丫头金鹊,劈头盖脸泼过一身的粪汁,而后又在众人唾骂羞辱声中,狼狈不堪地被乱棍打出赵府的三姨娘秦氏,今天她拉着两个双胞胎小男孩去上幼儿园,路过赵家大门口,竟然大大方方地敲开大门,走进大院,径直来到苏铁树边,还默默地观赏了一番。
金鹊打老远就瞧见秦氏的登门拜访,恐遭报复,吓得赶紧抱起小丹凤躲去一边。大太太和许秋云板着脸,勉强接待了秦氏,压根就没打算招呼秦氏去客厅入座,更别说让丫头们沏茶奉客。许秋云便问:“你秦氏不是被我赵家驱逐出门了吗?今又为何不顾廉耻带着不知谁家的俩孩子来我们赵家,有何贵干呀?”
大太太却心平气和地问:“秦家妹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前来有何事?”
秦氏没计较许秋云的无礼,公事公办地讲:“你们都晓得,以前压在我们劳苦大众头上的三座大山,已经让我们党领导的解放军全给推翻了。现在,我们庐城刚刚解放,新政府有布置,要进行城区人口的普查。我是这一带居民区工作队队长,我叫秦苏娟,请你们以后记住了,别再‘秦氏不秦氏’地乱叫一气?今个,我顺便来通知你们,明个我会派人来给你们家进行登记。届时请你们积极配合,认真做好登记工作。就这么点事。告辞!”
秦苏娟领着两个孩子前脚刚走,邮差后脚送来了老爷的来信。信中恰好也及时地指出,要阿芳一定要积极响应新政府的一切号召,认真配合做好各项工作,不得有半点马虎和违背;信中还特别告诫许秋云,要她安分守己,尤其不要干些违法乱纪的事情。否则,他哪天回家来决不轻饶!信中还讲,以后对他的称谓,不许再叫“老爷”,一律改叫“老赵”或“赵哥”!小辈分的,该叫“叔”叫“叔”;该叫“伯”叫“伯”。他现在是人民解放军的师长,与原先国军长官大不一样。原先的长官是为了升官发财,现在他是保家卫国和为人民服务的革命军人!信中还一带而过地透露,他近期有可能要回家来一趟。
信中另外嘱咐阿芳:沿东大街所有祖传下来的门面房租金,尽量少收,切勿在国家百废待兴时期哄抬物价,扰乱社会经济秩序;如果新政府办事机构有需要使用,尽量不收租金或者直接捐出去;后街柳树巷的几间门面,能转让就转让,低于行情也要出手;另外,柳树巷的后门也不要留了,连同后进院子,改造改造也可以卖出去。至于我们家的后门,不是在“骑楼巷”还有“小西门”吗?
来信指出,对照政府的相关政策,手头聚积房契和地约过多,以后对我们家成分的划分极为不利。信中还明确要求许秋云,在用心培育女儿丹凤的同时,要尽可能地腾出时间,协助阿芳处理好上述相关事宜。信中最后重点交代,关于杏林姑娘,她是抗战烈士的遗孤,一定要把她当作亲生女儿来看待。这丫头懂点中医,家里有人头疼脑热、腰酸背痛,她还能对付几下。请阿芳设法让她去读书,至于上什么学校,由她自己选定。其他使唤丫头能不用就不用,给她们一些盘缠,打发她们回老家去自谋生路。阿芳和秋云你们要尽快学会生活自理,别再耍大小姐、阔太太那种颐指气使、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做派,那是无产阶级专政重点打击对象。切记!一定要尽快改过!
大太太和许秋云读完老爷长信,双双惊愕得目瞪口呆。大太太瘫坐在椅子里,嚇怕得嘴唇哆嗦,双手哆嗦,浑身哆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许秋云的脸庞也被吓得煞白。显然,那是她心灵深处受到强烈震撼感应出来的色泽。
两人沉吟一会儿,大太太像是缓过神来:“云妹子。新政府的政策,究竟还会怎样变来变去?该不会拿我们当作资产阶级打倒吧?”
许秋云毕竟有政治头脑,出于曾经的职业习惯,她时常会浏览报纸也爱听广播,对政府的方针政策或多或少有些许了解,便回复道:“她芳姨,结合我们家赵哥的来信以及凭我的理解,我认为,我们这样一个大国家的烂摊子,总得要慢慢收拾整顿,才能捋上正轨路子。我看我们家以后可能还会遭遇一些变故,还会遇到一些让我们为难的麻烦,但只要有赵哥在,我们听他的话,按他指示去做,我们家应该不会有甚么大不了。”
隔天上午,大太太召唤金鹊,要她通知下去,马上召集全体人员来大院听事。
不大一会儿工夫,阿芳和许秋云,高杏林领着小丹凤;金银二鹊;伙房男大厨和女帮手夫妇;两位专职轿夫;以及看家护院的杨大师一干人等,陆陆续续到齐了。大太太咳嗽一声,正要开口,许秋云却抢先作了开场铺垫:“今天召集大家来,是大太太有大事和要事吩咐,请大家仔细听好了,回头照此去办理。下面有请大太太讲话。”
大太太讲:“从今往后,大家就不要再叫我‘大太太’了。遵照我家老赵的指示,以后平辈的叫我‘芳姐’;小辈的叫我‘芳姨’或者‘芳婶’。大家都晓得了吧?”
许秋云插话:“以后,如果有人,我这里指不管甚么人,谁叫错的话,自己掌嘴,错一次掌嘴两下,以此类推。下面,请芳姨继续给大家讲话。”
芳姨接着讲:“‘云夫人’,大家以后也不能乱叫,小辈的,就叫她‘云姨’或者‘云婶’;平辈的就叫‘云姐’。现在是新社会,我们要改造旧思想,废除旧习俗。大家都不要做不合时宜的和任何违规犯法的事情,谁要做了,家法不容,官府法办!大家晓得吧?”
众人回答晓得了。芳姨又讲:“还有,我们大院要进行人员登记,这是政府要做的事情,大家一定要按照要求认真去登记。再有一件大事,就是我们家要裁员,要辞退一些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闲杂人员。像使唤丫头,一律清退!人人都要学会自己的事情自己去做,从我做起。至于谁去谁留,等我和云妹妹商议以后,再向大家宣布。留下的继续履行自身职责;要走的人,我们会发给一些费用,算作多年来服务我们赵家的酬劳。凭着这些钱,你们可以回去做些小生意,来养家糊口过日子。”
芳姨还要往下讲话,发现周边已经哭声一片,尤其是金鹊、银鹊哭得最为伤心。高杏林也哭得如同撕肝裂肺一般。在大院里,唯独她无家可归,无依无靠。原以为能在稍微再长大一些,就嫁给赵叔,谁晓得天有不测风云,人间祸福悄无声响倏地降临了?事实上,金鹊是干哭无泪有些虚伪,为了应景的逼真,她还故意偷偷地用口水抹在脸上。其实她笃定认为大太太绝不会清退她,就凭多年来任劳任怨地服侍她,芳姨心善,不会割舍这份情意。银鹊其实哭得虚张声势,她心里早想远走高飞。她服侍云姨和小丹凤已经伤伤够够,能够离开,犹如松绑解套鸟出牢笼一般,岂不让她兴奋?两位轿夫,虽然眼圈也红红的,但他俩心知肚明,东边不亮西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有钱人家出行哪有不用轿子的呀,用轿子就得有人抬嘛?人群中,伙房夫妇俩不动声色,心思不明;看家护院的杨大师,倒显得很坦然。
杨大师,当时老赵还是当营长的时候,就曾经向阿芳着重介绍过他。老赵讲:这位杨大师,自幼习武,耍得一手令人眼花缭乱的“扁担花”,如同戏台上孙猴子耍金箍棒一般,功夫了得。有次,我进县城去搞侦察,完成任务后正要返回,遇见杨大师正在舍命救人。原来是杨大师发现有两个小鬼子,酗酒后在小巷拐角处,正欲糟蹋一位女同胞。杨大师气不过,抽出扁担,一阵“扁担花”就把小鬼子打翻。虽然解救了女同胞,但他却被小鬼子开枪打断了腿。眼看小鬼子爬起来举枪要他的命,我冲了上去,三下两下结果了两个小鬼子,背起杨大师就走。后来,我想把杨大师留在部队上一起打鬼子,无奈他伤势太重落下跛腿,行军打仗多有不便。虽然杨大师坚决要求留下来,哪怕做火头军都行。我考虑到老家女眷多,防范贼盗的问题时常让我挂心,于是请他来赵府看家护院。
杨大师年龄其实并不大,只是长得显老相。他来赵家,却是为了感恩,毕竟赵铁承救过他的性命,他要报答赵大哥,这才心甘情愿任职看家护院兼打杂的差事。事实上,由于杨大师的存在,多年以来,盗贼闻风丧胆,家人毫发无损,也未曾丢失过任何贵重物件。杨大师于赵家不可或缺,因而他不担心被辞退。
就在大家纷纷为前途命运堪忧的时候,秦苏娟领着办理登记的人员来到大院。正好趁着赵家全体人员都在,面对面逐一登记,倒也十分简便快捷。
阿芳按规定,首先报出户主赵铁承的名讳,以及他所在部队的番号和师长职务。登记人员闻听后十分诧异,面面相觑?大家都晓得,当时和平解放庐城的解放军最高领导,才营长呀?秦苏娟提出质疑:“你们家赵铁承不是国军团长吗?怎么成解放军师长啦?”
许秋云抢答:“我家赵哥原先的确是国军团长,但赵哥的高参谋长是中共地下党员,对我家赵哥在政治上影响极大。后来我家赵哥通过高参谋长的介绍,秘密加入了中共地下党。淮海大战中,我家赵哥奉命率部起义;后来在渡江战役以及解放大上海的多次战役中屡立新功,他又是老党员,这不就当了师长了吗?”
阿芳一旁证明:“是的。我家铁承就是这样的。”
秦苏娟感到震惊,不无歉意地讲:“对不起!我们一直拿你们家当作无产阶级专政对象那一类,却原来你们是‘光荣人家’?是革命军属!我们以后会依据党和政府有关政策,多加关照你们家。原先我对你们家的态度,很不友好,还请阿芳姐原谅。我在这里向你们深表歉意!”
07
登记工作结束,芳姨没让大家离开,因为老赵所指示的诸多问题没有传达完毕,会议仍需要继续进行。芳姨与云姨私下一交流,统一了认识,芳姨就在会上讲:“现在,我遵照我们家老赵意思,先讲一下。金鹊老大不小了,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年纪。我和你们云姨商议,肥水不流外人田,如果金鹊本人同意的话,我们愿意陪她全部嫁妆,让她嫁给杨大师,金鹊要是不同意,那就另当别论。银鹊这个‘小麻雀’,我们念她在赵家多年,我们会给她开个小店的本钱,让她在我们家柳树巷的几间门面中任选一间,给她免费使用一年,但小店经营范围和生意盈亏,由她自己负责哟。”歇口气,芳姨接着讲:“伙房的大厨,我们继续留用,帮厨的大嫂,对不住了。我晓得你们老家上有老下有小,需要你回去照顾。伙房的帮厨嘛,就让金鹊去顶代。两位抬轿的师傅,对不住,我们也不留了,我们愿意把新置办的轿子,免费送把你们。日后我们用轿子,按实价付费就是。还有就是高姑娘,她身份比较特殊,我家老赵另有安排,这里就不多啰嗦。”
伙房大厨站起身来,怯怯地讲:“芳姨。其实我想和我老婆一起回老家去做田,我们老家里真的缺少我这样的壮劳力,您看可行?”
芳姨看一眼大厨,问:“哎呀,你一走,我们大院烧锅弄茶饭怎搞?要不然请你耽搁几天,等我们找到新大厨,你再走不迟?”
谁也没料到杨大师这个时候讲:“芳嫂。你就让大厨两口子一道回老家去吧,伙房的烧锅弄茶饭以及杂七杂八的活计我来干,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云姨的表情有些许疑惑:“我来问下,你杨大师会烧饭做菜吗?”
杨大师讲:“大餐大菜我做不来,家常便饭我还拿得出手。不信请您去问问大厨,我曾经多次给他打过下手、帮过厨。”
大厨明确表态确有此事。
芳姨开心一笑:“那好,大厨你们两口子就一同回吧。今个晚上就请杨大师掌勺,金鹊去打下手,给大家做饭,你们俩在一起顺便也能培养培养感情。”
芳姨轻声问云姨还有无话要讲,云姨摇头。于是芳姨又讲:“最后嘛,我就代表我们家老赵,在这里一并感谢大家多年来的服务,谢谢大家、谢谢大家!好了。就此散了吧。”
散是没散,该哭泣的依然哭泣,不管是真哭假哭,还是分离惜别的感情难舍的哭泣,反正大家眼泪鼻涕一大把,都哭得梨花带雨。
哭声感染了芳姨和云姨,她俩也眼水丝丝,鼻子吸溜吸溜,站在那儿默默地发呆了许久。这时候大门外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大门也不知被谁捶得山响。惊慌之中她俩收住悲伤,三步并两步直奔大门而去。大门一打开,哎呀?太意外啦!她俩欣喜若狂!原来是赵铁承赵哥,芳姨和云姨共有的丈夫回来啦!
赵师长是在傍晚时分,坐着“嘎斯六九”军用吉普回来的。庐城军管会两位主要领导,闻讯也赶来看望他。闲谈中,两位领导还多次征询赵师长,问家里有无需要给予解决的困难。赵师长首先表示感谢,并向两位领导表明,他这次是因私回家探亲,假期很短,过几日就要返回部队。家里目前没甚么事需要麻烦领导,并一再感谢家乡父母官的特别关照。两位领导不经意间得知高杏林是抗战烈士遗孤,当场表态要推荐她去上学读书,至于甚么学校,由她自己选择。高杏林表态想上中医学校,将来当医生,好为广大患者救死扶伤。她的表态得到两位领导的一致夸赞。
赵铁承回家来第一个晚上在哪过夜,成了他最为头疼的问题?事实上,他这次回家,名义上是探亲,实际是来处理夫妻关系的。政府有规定,新婚姻法草案有明确标注,我国实行“一夫一妻制”。他作为党员和军事干部,因历史原因,曾先后娶过四房太太。虽然病故一位,疑似出轨被赶走一位,但眼下仍有一妻一妾。比照政策规定,无论如何要休掉其中一位。父母指定的原配阿芳,后来在赡奉二老以及给二老送终方面,做出过他作为儿子都难能做到的,诸如喂吃喂喝和端屎端尿之类的事儿。阿芳有恩于赵家。老爷子临终前留下遗言:儿媳虽不能生育,你可以娶妾生子,但不可休妻!反观秋云,她情愿做妾嫁来赵家,虽然头胎和二胎都是女孩,那不是她的错,她尽到了应尽的责任。何况她还年轻,以后生儿育女应该不成问题。反正阿芳不能生育,干脆今晚去秋云那儿。至于一夫一妻问题,今晚暂且搁置,待明日与阿芳和秋云当面谈谈,再作决定。
当晚,阿芳像是揣测到了她男人心思一样。在晚饭其间,她并没有对丈夫暗示请求过夜的任何信号,倒是许秋云久别赛新婚似的不断变换法子,嗲声嗲气撩逗赵哥,甚至当她的面,有意无意在丈夫的私处摸来揉去,撩得老赵性趣盎然。芳姨虽然坐在一旁,但苦于不能生育,只得强压久违的欲望,借口不胜酒力头晕得厉害,便告辞先去歇息,刻意腾出机会,让云妹妹去随心所欲。芳姨她人是离开了,但心思仍滞留在云妹妹那儿,并真心实意为云妹妹作祈祷,希望她早日能为赵家生出大胖小子。
回到房间,芳姨对着佛龛中的观音菩萨一拜再拜,虔诚地祈求观音能给赵家送子。过后,她坐在窗前,凝望着夜空中时隐时现的月亮,不由地联想起自己的苦命,就哭,嘤嘤地哭。哭泣中她难免会想像,她的丈夫此时正与云妹妹颠鸾倒凤,情不自禁地欲火焚身,越发感到浑身燥热难耐。她关紧门窗,趁着洗下身之前,打开梳妆台的密盒,拿出一只明黄色绸缎的小袋子,四周环顾一下,随后取出那个一揸长短、酷似纺车手柄的物件,抹上甘油,急不可待地那甚么起来。
可她万万没料到,这一切隐秘活动却被金鹊扒在门缝里偷窥得一清二楚。
08
高杏林收到入学通知书,果然心随所愿上了医学院校。距离开学尚有些时日,她去找赵叔叔,要当面表示感谢,却发现赵叔与芳姨和云姨正在谈事。芳姨和云姨耷拉着脑袋,还不停地在抽泣。吓得她赶紧抽回已经迈过门槛的一条腿,有心别在门外,想偷听里边究竟发生了甚么?
首先听到的是芳姨的声音:“我反正像是‘公’的,不能生育,还是我让位吧?不过我有要求,我人要留在赵家,哪怕让我做勤杂工,或者让我学着去烧锅弄茶饭,我也决不离开赵家。我生是赵家人,死做赵家鬼!老赵你看?如果你老赵实在为难,那我就去死算了,一了百了。呜呜……”
屋里传来芳姨痛心疾首的哭声,同时还有赵叔的一声声叹息。
少顷,又传来云姨的话音:“要不这样?一个月以后,要是我能怀上,扶正的事,我就不遑多让。但芳姐还是可以留在赵家,随便干甚么都行,甚么都不干也行。我俩实际上还是姐妹。赵哥,你意下如何?”
赵叔反问:“要是你没怀上呢,那又如何?”
云姨回答很干脆:“要是没怀上,我立刻、马上滚出赵家!”
芳姨紧接着讲:“那天搞人员登记,我是如实填报我俩是娃娃亲。嫁过来以后,因为我不能生育才被你休了。我这么讲,是给老赵你留有余地,让你有机会再娶能生男孩的姑娘。当时那位秦队长,问我为甚么没有离开赵家?我讲,是你老赵可怜我,念在我伺候公公婆婆养老送终的情份上,好心留我在赵家。反正你长年累月不着家,留我来当管家。”
赵叔叔果然是军人作派,杀伐果断地表态:“这样吧。秋云你如果怀上,不管是男是女,就你算我合法妻子。假如没怀上,对不起,丹凤留下,你请出赵家。我会把东大街的门面送你一间,算作经济补偿。阿芳呢,我们还是要解除关系的,但你可以留在赵家,我赵某给你养老送终。家无子无以为继,族缺丁不能兴旺,国少男儿难自强。为我赵家延续香火,最重要的是,为了我们国家的革命事业的延续必须要储备有生力量,没有男孩是万万不能的!因此,我必须要有儿子。有关这一点,请二位给予体谅。这事就这样定了!”
赵铁承走出屋子,发现高杏林在门外偷听,不但没有发脾气,反而和蔼地讲:“小孩子家家,为甚么要偷听大人谈话?这样很不好。既然你都听到了,那就憋在心里吧,可别去对外人乱讲哦。”接着,他拍拍高姑娘肩膀,真诚地鼓励道:“小杏林,到了你上学的时候,你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去读书;少小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叔叔我深有感触啊。”
高杏林似乎没听进去,突然拉住赵铁承的衣袖,扭动着身子,轻声问:“赵叔,请问您甚么时候回部队呀?”
赵铁承反问:“你问这些干甚么?”
高杏林轻轻咕噜一句:“我,我有话要对您讲。”
赵铁承有些不耐烦:“有甚么话?你就在这儿讲吧?”
高杏林羞涩地掯下头,粉红的脸颊让人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她再次羞答答地扭动身子,鼓起勇气讲:“赵叔,我要嫁给你!”
尚未成年的高杏林这句出人意料的话,顿时令屋里屋外的芳姨、云姨连同赵铁承,同时大为震惊,一时竟瞠目结舌!赵铁承摇摇头苦笑笑,亲切地拉起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讲:“小杏林,我们可是拿你当亲生女儿看待的。不管是现在,还是你长大以后,赵叔我怎么能娶你呢?你父亲是我的好兄长;是我参加革命的领路人;是我救命大恩人,我的命还是你父亲用命换来的,我怎么能干出对不起兄长、对不起恩人的事呢?你千万别再胡思乱想。你现在还小,你眼下的头等大事,就是好好读书,多掌握些有用知识,将来为我们国家,为我们大家,也为你自己好呀,我的好女儿!我明天就要回部队,有可能要去参加解放台湾战役前的准备工作。”
尽管如此,高杏林依然坚定地讲:“赵叔,那就等你解放台湾回来,我再嫁给你!就是,就是做您最末末了的小老婆,我也心甘情愿为你生孩子!”说完,她羞得头也不回地跑了。赵铁承连喊几声没能唤回她来。
云姨见状,居心叵测地冷笑几声。
芳姨却咯咯地笑得很开心。
赵铁承发火了:“简直乱弹琴!都乱成一锅粥啦!滚!都给我滚!”
09
赵铁承换上便装,独自来到东大街去散散心。他漫无目的地走到“明教寺”山门下,眼看着寺庙里进进出出的人流正发呆。忽然有位地方干部模样的妇女,走过来向他打招呼:“这位赵大首长,您好啊!您还认得我吗?”
赵铁承瞄她一眼,没搭理她,转身要走。
那位女同志又讲:“哟。您是大首长了,贵人忘性就是大呀。您怎么就不敢面对我这个小小老百姓呢?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怎么就不敢面对你?”赵铁承讲:“我是懒得理你!论打仗,哼!我赵某怕过谁呀?你不就是我曾经名义上的老婆,实际上的贱货吗?可惜你干了对不起我的事。要是依我当时脾气,恨不得我一枪崩了你!”
这位女同志就是秦苏娟。秦苏娟刚才是在她的办公室,正与一位大胡子的流浪汉谈话,“你必须马上剃掉你那乱糟糟的大胡子,难看死了。你要注意一下个人形象。既然参加工作了,就要像个新社会清洁工人的样子。”
大胡子摸摸胡子憨憨地笑了,情不自禁又习惯成自然地唱起一段新快板:
解放了,就是好,劳苦大众翻身了;
有工作,保温饱,再也不用去乞讨。
幸福来的不容易,感谢党的好领导;
我要争取当劳模,然后再把媳妇找。
秦苏娟指点大胡子笑着讲:“我特意把你从东大街清洁大队调过来,就是请你加入文艺宣传队来准备节目,参加全市建国一周年的文艺汇演。娶媳妇的事,你先别急,到时候我给你作媒,保准给你介绍一个好对象。”大胡子一听高兴坏了,一个鞠躬:“谢谢秦主任!”谈话间,秦苏娟无意中透过窗户,突然看见赵铁承一个人在大街上溜达,她便辞别大胡子,想趁此机会去找赵铁承单独谈谈。
要搁以前,姓赵的是国军军官,她已经加入党组织,绝不会去搭理他,有机会只会与他去作坚决的阶级斗争!现在姓赵的是人民子弟兵的师首长,是她同一阵线的革命同志,她觉得有必要把沉积多年的冤屈,向他讨回公道,还自己早年一个生活作风不正的清白。
秦苏娟发问:“老赵同志。我问你,当年你凭甚么休我?究竟是我偷汉子怀的孩子,还是你忘却是你干得好事?那次,就是你在我家醉酒后和我同的房,我才怀了孩子?那天是你亲口对我父亲承诺要娶我,并保证两个月内办婚事。那一晚你醉得厉害,吐得我一床都脏兮兮的。我打水给你擦脸、洗脚,没想到你突然一把抱着我。我当时考虑,反正早晚是你的人,就依了你。事后你倒头就去睡了,还是我替你穿好衣服的。后来,我悄悄溜回别的房间去歇了。那一晚是我生平第一次,我好害怕哟。假如怀孕了,你不娶我,我可怎么做人呀?愁得我一夜没睡安稳。一个月以后,你终于回来娶我,可把我高兴得要死。结婚当晚,我们俩来不及同房,你接到电报领着部队开拔了。事实上,那时我已经怀了你孩子,还是双胞胎,所以肚子显怀很明显。你家大太太和大院的人,怀疑我婚前偷汉,一封家信寄把你。冤枉的是你在回复中,矢口否认与我有过肌肤接触,责令赶我出门。当时任凭我千般解释万般赌咒,你们赵家人高低不信。最可恶是那个叫金鹊的丫头,故意从茅厕搲来一瓢粪汁,搂头给我浇下来,熏得我差点窒息。金鹊这丫头,还别有用心扯烂我裤子,让我当众出丑!我当时被逼无奈,决意去投井以证清白,却怎么也打不开井口的十字铁架,我只好半裸身子跑了出去。一路上,我流干了眼泪,哭肿了眼泡,绝望到了极点。我跑到东门大河边,打算一死了之。不料被一位大胡子流浪汉死死拽住,他劝我想想肚里无辜的小毛伢,想想年迈的父母。我才咬咬牙,顶着难以忍受的风言风语,忍气吞声活了下来……唉!当年不该遂你意,无端却被你加害!”
赵铁承边听秦苏娟倾诉,边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可怎么也忆不起来有那么一段与她的肌肤接触?他承认自己在醉酒后时有断片现象,但事后,往往多多少少能模糊记起这么一小节或那么一小节的桥段来。针对秦苏娟单方面提起的行房情节,他记忆中在第二天事后醒来时,好像有所疑惑发生过那么回事,不过,当时他很快就认定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幻的梦遗。现在,既然姓秦的拿不出真凭实据,他就有理由认为,姓秦的是在编造荒唐故事,目的不外乎要博得他的同情;获取他的报答;当然或许另有其他图谋。于是赵铁承不动声色地讲:“你所讲得那些事,我后来有听讲。比如,我们家人怎么虐待你、羞辱你、伤害你。这些事,我承认发生过,那也是你咎由自取。至于行房那事,我决不承认!我认为,那是虚无缥缈、无中生有的虚构情节!”
半身风雨半身伤,半句虚假半心凉。
秦苏娟苦笑笑,有意识提示:“姓赵的,你记不记得?但你第二天肯定会发现,你穿的内裤是花裤头,那是我的!是我在黑灯瞎火的环境里慌乱中出的差错。我后来才发现搞错了,但我不好意思再换回来。你讲,有没有这事?”
对于醒酒后发生的事,赵铁承记得很清楚。他回忆起第二天归队,赶上急行军,连续几天的睡眠都是露天宿营和衣而睡。直到战斗结束,他去洗澡,才发现自己穿得是花布裤头,原以为是上次勤务兵拿错了,也没多想,随手扔了……“啊?”回忆到此,他浑身一颤,再也不敢质疑秦向娟所述同房一事的真实性。赵铁承醒悟过来,顿时感到无比内疚!涌上心头的羞愧情绪无以表达,他只好临时以抱拳、鞠躬,来表达胸中汹涌澎湃的歉意和难以饶恕的追悔莫及!
秦苏娟舒心地笑了:“黄河尚有澄清日,冤屈岂无昭雪时。既然你姓赵的承认了事实真相,我的心病总算彻底治愈。现在你无论再讲些什么,对我都无关紧要。铁树虽有花开时,你我再无往日情。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带孩子走我们的独木桥!最后,我祝你好运!再见!”
秦苏娟如释重负的欢快身影,迎着西天的火烧云,旋即消失在熙来攘往茫茫人流中。
愧疚纵有万千种,无以表达最伤悲。今天所发生的一连串的头疼事,搅得赵铁承心神不定,尤其是邂逅秦苏娟,听了她的专题叙述,越发羞愧难当,悔恨交加。他倏然想起秦苏娟提起过双胞胎,那很大可能是他赵某人的孩子呀?他后悔不迭,怎么就没问一下,那孩子是男是女还是龙凤胎?
他昏昏然回到大院,把身体仰面朝天大字型放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少顷,他忽然无比悔恨地拔出手枪,对着自己太阳穴,模仿枪响“砰”地大叫一声,随即四肢散架似的摊开,脑袋也耷拉下来。
或许是听得“砰”地一声枪响的缘故,招来了嬉皮笑脸的许秋云。这位一心想要为她
男人怀孕生子的女人,毫不顾及他男人此时是甚么样的复杂心情,任性地扑向赵铁承,一阵狂风暴雨般的热吻过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急急忙忙宽衣解带……
10
赵铁承返回部队不久,抗美援朝战争打响。于是,我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威武大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毅然决然展开了与美国为首的多国联合部队,进行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生死大决战!
事实上,赵师长是什么时候去的朝鲜?赵家老小一概不知。大约在一年以后,赵铁承委托回国疗伤的战友转来一封信,信中要求阿芳和秋云尽可能去变卖大部分的房产地契,用来捐赠给国家支援抗美援朝。这些事,芳姨和云姨照办不误。为此,她俩还被片区居民工作站的秦苏娟主任,给竖立为典型的“支援抗美援朝的先进人物”呢。
早在赵哥那次回家,许秋云曾当着芳姨面,对赵哥承诺:要是她没能怀孕,情愿自动滚出赵家。事实上,半个月之后,她来身了。尽管当初她为确保诺言的实现,曾千方百计缠着赵哥不惜加班加点,现在全都化为泡影。她在万分沮丧的同时,大胆萌生了一个荒唐念头,决定利用时间差,哪怕不惜去借种,也要设法怀孕,否则她留在赵家的唯一理由就完全彻底丧失了。
有一次,她因故去找杨大师打听事儿,瞧见他小屋的门半掩着,敲几下,无人应答,便推门进去,不期看见杨大师穿着短裤,光着膀子,正在耍练“扁担花”。男人雄壮的体魄,强劲的肌肉,浑身散发出的诱惑力,使云姨看得直发呆,她怦然动了歪心思。于是她瞅准一个机会,决定模仿当年勾引团座的套路,穿着睡衣去找杨大师,当着他的面,像是无意间崩了扣子,裤子突然脱落下来,露出迷人的大长腿和白花花的半爿屁股。她却佯装被突如其来的难堪局面,惊吓得只顾捂脸而不去提裤子,借以引诱对方。然而杨大师非但不予理睬,反而急转身摔门而去。
失望让云姨不得不另辟蹊径。她私下去勾引曾为她生产丹凤的接生婆的丈夫,欲向他借种。那老家伙对送上门的福利哪舍得放过,偷摸着进行几次。然而,她那肚子仍然无动于衷。她去医院做检查,医生给出的结论,令她彻底绝望,一举击碎她受孕的梦想!她的子宫长了肿瘤,从而影响受精卵着床。她再也不敢奢望留在赵家。痛苦之中她开始筹划,是否要带着女儿丹凤一起离去?反正赵哥重男轻女,根本不在乎丹凤这丫头片子的存留。当然,要她净身出户那是不可能的,赵哥曾明确地表过态,要把东大街某个门面赠予她,作为她以后赖以生存的保障。这期间,走投无路的她突然萌生出一个歹毒的念头,那就是伺机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芳姨,自己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赵家了吗?何况还有小丹凤这个赵家骨肉血脉作加持呢?
芳姨晓得云妹妹去医院做过检查,并查出是因肿瘤而不能受孕的结论,引起了她的警觉。她从来没做过这方面检查。事实上,她对于自己不能怀孕的现实,一直耿耿于怀。于是,她专程去医院做不孕不育的妇科检查。经过一系列排查,最后得出的结论竟令她哭笑不得。据医生分析:她原先子宫颈口先天闭合,因而阻碍受孕;后经检查发现,现在不知何故却恢复到了一切正常,眼下随时同房,随时有可能受孕。
芳姨有心要把这利好消息,告知远在朝鲜的老赵,只可惜她没有确切的地址,大好消息一直无法分享出去。虽然如此,芳姨原有的自卑感却因此消失殆尽。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一扫原本冷漠的面孔,重新焕发出喜笑颜开的神态,仿佛又回到她十八九岁爱说爱笑的少女时代。
就在那几天,金鹊几乎逢人就讲:“芳姨真的变了,变得我们都快不认识了。她经常讲梦话,讲甚个‘我的铁树,终于能开花啦!’哪个晓得她甚个意思嘛?真的真的,我不屁你们!”事实上,芳姨另有一件太过于神秘的重大隐私,金鹊虽然晓得,也曾偷窥过几次现场直播,但她深藏在心底不敢告人。她曾暗暗起誓:今生今世就算刀子架我脖子上,我也绝不透露这事!事实上,发誓归发誓,金鹊这丫头很快就自食其言了。
金鹊在决定嫁给杨大师之前,纠结过一段日子,出于内心的真实想法,她是不情愿的,但在嫁给赵铁承已毫无希望,大院里眼下只有杨大师是单身,不嫁给他,想留在大院那是绝无可能,只得勉为其难认了。其实杨大师不喜欢金鹊,最看不惯金鹊的仗势欺人行为,倒是对银鹊有好感,可他不敢拂了芳嫂好心,只好答应,早晚总比孤独一人来得惬意。就在金鹊主动勾引杨大师偷吃禁果的那一夜,金鹊瞧见杨大师那根从未见过的真家伙儿,触景生情陡然想起芳姨那神秘藏品,忍不住对杨大师透露芳姨那段不可告人的隐私。
杨大师起初高低不信,后来金鹊信誓旦旦地描述她偷窥到的具体细节,杨大师这才将信将疑。金鹊在吐槽芳姨神秘的隐私以后,一发不可收,趁机又对杨大师耳语道:“杨哥,我跟你讲。芳姨她呀,在最近一段时间内吧,真不晓得为甚么哟,她干那事的次数吧,越来越多……”
杨大师,这位心如生铁般坚硬的汉子,感慨道:“唉。作为一个正常女人吧,芳嫂她,她这一辈子,也真够苦的!”
11
银鹊在居委会秦苏娟主任的热心扶持下,在“柳树巷”内开了间小店,经营麻饼、白切、烘糕、花生、瓜子和糖果之类的地方特色糕点和零食,生意十分红火。
据金鹊留心观察,认为生意兴隆的起因,并非是商品物美价廉,主要是由于银鹊话多,能招致左邻右舍或路人们,都乐意来店里坐坐,咨询和打探赵家的秘闻轶事。现在无人管束,嘴里也不用含石头加以限制,银鹊她可以任性地落个口舌痛快,倒也能满足顾客的好奇心,自然而然形成人流量的络绎不绝,带动了生意兴隆。
每天去菜场采买的金鹊,每每瞧见小店的客户川流不息,嫉妒心油然而起,尤其是银鹊几乎每次与她打招呼时,那种居高临下似乎俯视她的小老板神态,让她感到自卑。原先手下的丫头,俯首听命的贱人,现如今成了小掌柜。而自己却从大牌丫头,一落千丈跌落至伙房帮厨,一种凤凰落毛不如鸡的心结让她难以释怀。她每次不得不灰溜溜地从小店门前一闪而过,生怕被银鹊瞧见,遭遇她那扎心的目光。
一次,金鹊去给芳姨送餐,借机提及银鹊小店的生意很好。芳姨听了很高兴。接着金鹊开始挑拨:“芳姨,您晓不晓得?银鹊的小店,哪是甚个杂货店?简直就是‘小书场’!银鹊天天跟客户们糟讲一气,散扯的事儿,全都是我们大院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家丑。”
芳姨搁下筷子,问:“金鹊。小麻雀都讲些甚么呀?”
金鹊佯装出一副左右为难吞吞吐吐的样子。
芳姨催问。“金鹊。你讲,别卖关子了。小麻雀到底讲了些甚么呀?”
金鹊一咬牙讲:“银鹊她。糟扯云姨在部队上,是怎样不顾脸去勾引赵叔的一些下流故事。她讲得活龙活现,把赵叔丑化得简直不像好男人。”
芳姨听了不以为然,一脸不在乎的表情,拿起筷子继续用餐。
金鹊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话没能达到预期效果,又斗胆进了一步:“还有哩芳姨。银鹊总是夸赞三姨娘怎么怎么好。但她最不该讲的,就是糟扯您,讲您好多好多难听的坏话。”
芳姨觉得好奇:“笑话。我有甚么好讲的?”
金鹊这回真的豁出去了,便附身在芳姨耳际,讲了芳姨自慰的那一截的桥段来。
芳姨瞬间臊得面红耳赤,气得七巧生火,差点没掀翻饭桌,但她很快克制住。芳姨明白,自己的那点事,别人绝不可能知晓。她装作心平气和地样子问:“金鹊你讲,对于这些散扯没边的话。你信吗?”
金鹊直摇头:“打死我也不信!芳姨您怎么也不会那样?”
芳姨冷笑一声:“既然这样,那就随她小麻雀乱讲去吧。谁也不能缝住她的嘴,想怎么讲由她去吧。反正我不在意。”
芳姨的一句“我不在意”,反而使金鹊意识到自己的刻意所为毫无效果,一时很难为情,只得掯头悻悻退下。
事实上,金鹊的挑拨离间反嘴嚼舌,还是潜移默化地起到了一定的副作用。
第二天,芳姨领着云姨来到小店,强行要把银鹊的小店给盘下来,并驱逐银鹊滚回老家去。事发突兀,银鹊哭天喊地追问为甚么为甚么?芳姨始终默不发声不予搭理,倒是云姨给出解释:“你这丫头!你乱讲了不该讲的,你心里没数吗?你讲天讲地,讲我坏话也就罢了,你连芳姨也敢乱讲?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真后悔,当初怎么没把你狗舌头剪掉?”
银鹊在绝望中哭诉:“芳姨呀,我是讲了二姨娘是得肺痨死的;也讲了三姨娘是偷野汉子被撵走的;还讲了云姨您是为甚个事掌我的嘴。我该死我该死!可我从来不敢讲您芳姨呀。您对我那么好一个,我的良心也是肉长的呀。还有,我在外边讲的话,差不多都是金鹊私下讲把我听的,我只是翻翻舌、传传话。你们都讲我是多嘴多舌小麻雀,其实吧,我讲得都是大实话,从来没瞎讲过一句话。老早三姨娘就教过我,位卑莫要乱讲话,无权话多讨人嫌,我一直没敢忘。不像金鹊,她仗着有权有势,当面正儿八经一套,背后里戳外捣又搞另一套,她才是处心不良的‘小麻雀’!就说上次赵叔回家来,她金鹊只要看到赵叔一个人的时候,就想点子去巴结赵叔,又发嗲又卖乖,一副勾引赵叔的样子。这事我看见过好几回。赵叔总是睬也不睬她,她还死皮赖脸去热贴赵叔。金鹊私下跟我讲过,她一心想挤掉芳姨和云姨来上位当官太太。还有一件事,我对哪个人都不敢讲,现在我甚么也不顾了,就对芳姨您讲了吧。老早那次云姨打麻将不慎摔跤,后来造成她早产的那把椅子,其实我亲眼看见过是金鹊做得手脚,是她故意把椅子的榫卯搞松动,才使云姨屁股一晃就散架了。最后,请芳姨您好好想想,所有牵涉到您芳姨的大事小事,我是外房丫头,我又怎么能晓得呢?”
一石激起芳姨内心的千重浪。银鹊的话中话,芳姨听出了弦外之音。隔天,芳姨抓住金鹊在小店盘点过程当中,有偷盗食品和藏匿货款的行为,加上芳姨故意试探她,让她去把小店的转让款交给银鹊,金鹊却从中截留而贪污了一部分。不料银鹊收到钱款,免不了要来向芳姨叩谢感恩,无意中戳穿了金鹊的勾当。芳姨本来就忌恨金鹊晓得的事太多,便以此为由召来金鹊,当着众人面,怒斥她:“你这丫头,想不到你不但吃里扒外,还学会半路打劫!钱,一分不少给我全吐出来?人,从现在起,永远滚出我赵家!”
云姨却不知因何动了恻隐之心:“她芳姨。金鹊这丫头贪污的财物,加起来数额也不大,为这赶她出赵家,是不是太过严了点?”
芳姨铁着脸:“哼!价值虽然不大,行为实在可恶!云妹妹你休得多言。”
云姨支支吾吾似乎还想为金鹊来求情,芳姨火了:“你可晓得,你那次摔跤造成早产的那把椅子,就是金鹊事先蓄意搞得破坏!”
云姨大惊失色,指着金鹊,仿佛在咆哮:“你这丫头?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芳姨道:“你别问她,我有人证、物证,错不了的。”
这时,杨大师跌跌爬爬地赶来打躬作揖:“芳嫂。求您高抬贵手,就饶过金鹊这一回吧?请看在她多年任劳任怨服侍您的份上,念她又是初犯,求您放她一马吧?我愿意替金鹊加倍来赔偿她的贪污款项。”
芳姨看一眼杨大师,依然铁着脸,怒指金鹊吼道:“快滚!有多远滚多远!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金鹊哭哭啼啼地走了。芳姨转过脸来口气温婉地安抚杨大师:“刚才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也不是我不念她金鹊的往日旧情,这丫头实在太可恶,留下来必然养虎为患。不过杨大师你请放心,娶媳妇的事嘛,包在我身上。哎杨大师,你看银鹊这丫头怎么样?”
杨大师眨巴眨巴眼睛,表情瞬间多云转晴:“我听凭芳嫂安排。”
事后没两天,芳姨突然莫名地闹肚子,疼得她揉肚子哼来哼去,还不停地去上马桶。好几次是这边的屁股还没来得及对准马桶,那边流体冲水一般就喷射而出,弄得马桶四周腌臜一大片,她的内裤,每次解手都得更换一次。
高杏林在学校获悉芳姨有病,赶紧请假,急急忙忙赶回来给芳姨诊脉。经过初步诊断,认为芳姨是食物中毒所引起的恶性痢疾。
云姨赶过来时手里拿来着一瓶“杨梅泡酒”,她催促芳姨赶快口服下去,还喋喋不休反复举例子讲,她早先拉肚子一喝就好。但芳姨毕生一滴都不沾烈性酒,所以一边龇牙咧嘴揉肚子,一边摆手表示拒绝。云姨却不依不饶,自己动手竟要硬来给芳姨实施灌酒。
高杏林见状,只好一把护住芳姨,同时央求杨大师赶快去顾顶轿子,送芳姨去医院!
这个时候的云姨,仍然不放弃给芳姨灌酒:“拉肚子其实没甚么大不了的。不需要去医院。我的杨梅酒一喝就好。大家都来帮把手,让芳姨喝上几口,保准即刻止住拉肚子。”
云姨讲着讲着,趁着高杏林一松手的工夫,眼明手快给芳姨灌了一口酒。芳姨由于猝不及防被呛了一下,随即咳嗽起来。芳姨突然向云姨招招手,表示还要喝。云姨十分得意,递去酒瓶。芳姨不管不顾夺过来,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肚子居然不疼了。芳姨开心地抹了下嘴唇,笑着对云姨讲:“原来不是烈酒啊?蛮好喝的,效果立竿见影。”
高杏林却感到蹊跷,拿起酒瓶嗅嗅,凭着中医的嗅觉,没感觉出甚么异味,只是对瓶内的杨梅中夹杂着类似“双眼龙”的玩意儿产生了疑窦?
芳姨肚子不疼了,情绪立马好起来,她对云姨讲:“谢谢云妹妹!先头我错怪你了。”
云姨很是开心:“没事的。只要芳姨病好了,感觉到舒服就好。”
但是,没过多大工夫,芳姨的肚子又一次剧烈疼痛起来,而且疼得芳姨翻身打滚呼天喊地直叫疼得受不了!少顷,芳姨她突然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高杏林急得发疯似的忙招呼杨大师背起芳姨,飞奔去了医院。
主治医生诊断以后,认为在日常生活中,食物中毒现象较为普遍,但也不难医治,口服对症的药物,忌口油荤食物,休息几天便可痊愈。不过这位大嫂的病情况比较复杂,你们要是再晚来几分钟,后果不堪设想。
“乖乖。好险呀!”杨大师等人不免都感到有些后怕。
高杏林却在一旁不停地瞄了云姨几眼,瞅得云姨心慌神乱坐立不安。这时,她突然莫名其妙地拿出一瓶酒来问医生:“大夫。我听讲拉肚子喝点‘杨梅酒’能起到止泻、止疼作用?是不是啊?”医生回答,是的,民间是有这种土方子。杨梅泡酒,有时的确能起点作用,针对某些个体,虽然可以临时用来缓解病痛,但它终究不能祛病除根,不建议采用。
高杏林拿过酒瓶,感觉到与先前那瓶酒疑有不同,拧开瓶盖嗅了嗅,一股浓烈的酒气直冲鼻腔。高杏林瞬间意识到,此酒并非彼时芳姨喝下去的那瓶酒,但她顾忌云姨与芳姨以及大家的关系,当场并未声张,决定留待日后掌握了证据再行事。
芳姨出院了。高杏林赶在返校之前,私下找到伙房打下手的银鹊:“我要拜托你一件事。就是以后吧,凡是芳姨一日三餐的饮食,请你银鹊姐严格把关,多多留心可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我这里拜托银鹊姐啦!”见银鹊一脸懵圈。高杏林这才把自己对云姨的猜疑和盘托出:“云姨她前后拿的两瓶外表看似相同的‘杨梅酒’,我认为极有可能被掉了包?”
“啊?”银鹊知情以后,瞪大眼睛,惊悚得舌头伸出老长老长!
12
抗美援朝的板门店谈判,签订停战协议的日期,是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七日,那是庐城一年中最燥热的季节。一天下午,赵家的两株苏铁,先后绽放了花朵。雄花,类似小六谷棒;雌花,形如小绒球,两朵花儿开得既奇葩又璀璨,赵家上下欢喜的奔走相告。
然而,无独有偶,天大的喜事,随着苏铁开花而突然降临——赵铁承回家来啦!
赵师长还是坐着那辆小吉普回来的。只是让人们诧异,他不似前两次那样,车子尚未停稳,他便纵身跳下车,昂首挺胸大步流星直奔自家大门而去。这一次,他没能重复演绎他的招牌动作,而是被警卫员和驾驶员协力搀扶着下了车。当阿芳和许秋云以及高杏林、杨大师;连同赶来看热闹的金鹊和银鹊;以及自发前来欢迎他荣归故里的街坊邻居们,猛地发现,他们赵哥、赵叔、赵师长,他们凯旋归来的战斗英雄,竟然失去了一条腿?大家的心情,瞬间从兴奋的顶点,陡然降至悲伤的冰点!刹那间人群爆发出一阵哭泣声!人们在为赵师长堕泪;在为赵叔陨涕;在为赵哥的伤残而痛哭!
面对哭声,尤其面对欢蹦乱跳的女儿丹凤,突然间被他吓得哇哇大哭时,赵铁承却在笑,不是那种苦笑,而是灿烂的笑。细心的人们,不难看出他是在夺取伟大胜利后而为之自豪的那种笑!倏地,他收敛笑容,摆脱搀扶,挥动胳膊大声吼道:“哭甚么哭?有甚么好哭的?我能够活着回到我亲爱的故乡,与那些牺牲的战友们相比,我可是无比的幸运啊!”
赵铁承的话语,像灵丹妙药,现场几乎所有痛哭的人们,大多数都止住了哭泣,偶有几人还在抽抽哒哒哽哽咽咽。
赵铁承稍作停歇,恢复一下体力透支,让警卫员取来双拐,然后,他艰难地柱着双拐,向自家大门吃力地移动着,移动着。突然,他转过身,举起一只拐杖,泛泛一指,大声吼道:“都别哭啦!哭得我心烦!谁再哭?就别怪我一拐杖打断你的腿,让你跟老子一样,也来做个独胯夫!不过,倒是和我凑成一对双胞胎啦!哈哈!一对双胞胎!”
人群中有人在咯咯地窃笑。那大概是因为赵铁承刚才的话语中,多少含有一点儿革命乐观主义的元素,所起到的作用吧?
赵铁承就要进家门的那一刻,身后倏地迸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热烈欢迎我们志愿军战斗英雄胜利归来!”掌声、欢呼声经久不息。
进屋以后,赵铁承激动地揭下军帽,往桌上一掼,莫名其妙地问一句:“刚才,你们看没看见是谁带头喊的口号?又是谁带头鼓得掌?那小巴掌哟,还真特么拍得特别响哩。”
一屋子人任谁也想像不到,赵铁承会在这个时刻,竟然会问出这么无关紧要的一句话,大家一时不能理解他究竟是什么用意?
赵铁承却得意地笑了笑:“你们不晓得了吧?领头喊口号的是一位女同志;带头鼓掌的是两个六七岁的小男伢子。他们为甚么要给我鼓掌呢?因为呀,他们俩是我的一对双胞胎的儿子!”
“啊!”他的话,犹如晴天炸雷,差不多惊掉所有人的下巴!
阿芳公然质疑:“老赵,你有儿子啦,还是双胞胎?怎么可能,谁生的?”
许秋云紧随其后问:“赵哥,这是真的吗?我们怎么一点都不晓得呀?”
赵铁承坐在那儿,笑得很惬意,丝毫没有解开谜底的迹象。站在赵叔身旁的高杏林一脸懵圈,想问一直没敢开口。倒是杨大师实在忍不住地问:“赵大哥,到底甚么情况?”
赵铁承仍然不作答,反而嬉笑着向小丹凤摊开双手,要她过来抱抱。小丹凤却吓得直往许秋云身后躲。
许秋云有所警觉,补问了一句话,瞬间引起大家的一阵恐慌。她讲:“赵哥,您身体受伤,脑子没事吧?当时在门外,您背对人群,您也没长后眼,怎么就肯定那是您双胞胎儿子?我严重怀疑,您脑子也受了伤?我们应该马上送您去医院,认真检查检查。走,讲走这就走!”
赵铁承觉得没必要再隐瞒下去,于是他讲:“告诉你们吧。我回国以后在北京疗伤,经常有慰问团体来给我们作慰问演出。有一位来自我家乡庐城慰问团的领队,见到我,她不声不响掉头返回老家,领着我那双胞胎儿子,特意赶来看我,并且留下来朝夕相伴陪护我两个多月。因此,我两个儿子的声音,我太熟悉啦。刚才在门外,我看见小哥俩随着他们妈妈一起来迎接我。所以我晓得,领头喊口号的是孩子他妈,带头鼓掌的就是我那双胞胎儿子!明天上午,我请他们一家三口,来和大家见面,毕竟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嘛。”
芳姨仍然执迷不悟:“老赵?你讲的双胞胎,不是你认下的干儿子吧?”
云姨随后也追问:“赵哥。为甚么要等明天?今天就让我们相见不好吗?”
赵铁承叹口气:“儿子的确是我亲儿子,请大家不要有丝毫怀疑。今天见面不行。我儿子他妈讲过,她是第二次进我赵家,一定要吹吹打打、张灯结彩、鸣放鞭炮,还要从正门进入我赵家,否则,她绝不跨我赵家半步!当年是我冤枉她,我愧对人家,我要用下半辈子时光,向她赔罪!你们当中除个别人,也都对不起她呀!当然,罪责全归咨于我。单论这事,算我一生中最大的失误,也是我输得最惨一次大败仗!”
沉思片刻,赵铁承突然激动起来:“我俩复婚的事,组织上已经批准,所以,你们赶快去布置明天的婚礼;抓紧去联系最好的吹打班子;赶快去买多挂响炮仗;抓紧去把大红灯笼统统挂起来!明天上午八点,我要在我们庐城,开天辟地头一回,弃用大花轿,用披红挂彩的小汽车去接新娘秦苏娟!我们要重续‘苏铁’新的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