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可是在多年以后的今天,旧创依然压逼得我难于呼吸视听。其实,我真的不愿意写下这段经历,可是今天,我真的又得提起廉价的笔——为了我的真实与悲哀。
一
成君真的是不会再来了。这一辈子。
姓龙的媒婆言辞真切又委婉,我听得出,她向我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可我又总不相信媒婆之言是真的。或许她的话根本就不切实。成君和我,不是很好吗!不几天,有关成君赌气外出的消息就有板有眼地向我袭来。但我依然盼望她的到来:或许就在某一天的上午?抑或是黄昏?在我的印象里,成君就是一只彩蝶,她会在春意正浓的时节翩然而至,越过那座花仙桥,沿着熟悉的小河向西行,至石磴尽头的河滩小路往上,不出二十分钟我们就又相见,真是好。
大巴山腹地的农历正月,天照例阴冷着,我一凳一砖一笔一纸枯坐在院子里。
院里地坝边上的樱桃树开了花,是一树雪的童话,团团簇簇地烂漫着。那生白能逼出你眼中欣喜与激动。她来了,我能隐约听见她那高跟鞋与地面交谈时发出的橐橐的清响,我本想偏不再理会。就是头不自觉地朝院门外扭,不住地扭开,我索性跨出院门。那声音却消失了……
原来那不是她,不是成君,是风!
二
我羡慕好些人的家乡,青山绿水景色宜人,而且物产丰饶,应有尽有。而我蜗居的骆庄,触目皆是瘠薄的黄土,地势偏僻,信息闭塞,偶有上好的致富信息,庄上的人们也无从消化吸收。成天守着土地忙活,丢了铁耙扛了木犁,乡民尽管整日马不停蹄地干,日子终究还是恓惶。为此,我常和父母闹开,嗤笑他们没干出名堂。不平之余,父母聊以自慰起来:这个庄子恁多人,还不都一个样子,哪个是发了猛财的?!
父母的话使我琢磨着想了好些日子,觉得也是。庄上的人们一尽相似模样。我又想到了我自己。虽没能高中,倒也还能认得几个字;不是才高八斗的角儿,也是爱读爱写的文化人。我和庄人的观念不合。不是说“挣钱不费力”么,何不谋一个既省力又挣钱的活儿干?自然,庄上也有人议论我的,说空读百斤书,一纸中专文凭顶屁用,十足的狗屎搭田边——文(闻)不得也武(捂)不得。想来没错,我读书给卡住啦,上不上下不下的,视力又不好,骆庄被外界人认为是连“鬼都不下蛋的地方”,这不,庄上不是有几十条光棍汉么!如此,我的自尊就是飞翔的蜻蜓,叫蛛网给罩住了。
三
我和成君的相识,缘于媒妁之言。在2005年的一个细雨淅沥的冬日。那天,庄上的路面全淋湿了。成君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胖,胖得质朴老实,个儿不太高,盘子脸,蓄着学生头,整个也就是学生模样。按风俗,我们要去她家叩访,见我们到,她就快步从屋里迎出来,步子有些碎,给人一个蹦的感觉。落坐,我方发现她脸上挂着盈盈的笑,这么笑着,本不大的眼睛就眯成了两条缝儿。
冬月天气,又下着雨,都觉得冷。我们一行人围坐在成君家的火塘口,扯着漫无边际的闲话。渐入正题,我和成君都表了态。但其母的话噎住了我。大意是光有点文化是不能当饭吃的,我要学会干农活。我诧异她的洞察力,咋就知道我不会干农活了?我思谋了好久,方知她是据我鼻梁上的眼镜推断的,竟也判断正确。同去的俩姊心有不悦,提出要走,而我却坐在火塘边发神经,没有走与不走的意思,出于农村的礼仪,成君家留我们吃饭,我便顺水推舟向前走。饭桌上,我机械地拿着筷子,饭菜全无味道,早早退出席面,蔫在一旁的小板凳上。
四
从生存的角度讲,我理解成君父母的想法。在生活这个最高现实面前,我们都不得不考虑衣食住行、油盐柴米的问题。我,一介穷书生,既囊中无钱,又别无事干,能保准成君不“飞”吗?
这时,适值乡村两级干部换届。乡内就有一本家从广播员升任为副乡长,于是广播站就缺了一个人。这可是个狗抢骨头的机会,乡内有文化没文化的,没文化有钱或是没文化有后台的20余个中青年人无不摩拳擦掌。他们或四处奔走跑关系或筹钱硬塞;我要啥无啥,自恃喝了点墨水,也麻了胆子企图竞争。显然也得走关系的路子。一朋友同情我的处境,他去找了老家区上的黎区长,友人讲,他和区长虽是同学关系,但办我的事却也要摆正自己的位置,由此,他也跑了不少的路,去区上见,去城里访。虽然黎区长的家就在县政府大院,多数时候却令友人扑了空,难得见上一面,够累的。后来,友人对我说,初见面时,黎区长说“放心好了”,再就是“给你一个圆满的答复”,着实让人心里舒畅。可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甚至半年过去了——事情仍无半点进展。友人比我更为焦躁起来,终于领我一同登门拜访,因为我们都认为我不去拜访一下,就是不恰当的,甚至是失礼的,或许黎区长有了些其他想法。
说去就去。可那个晚上,黎区长不在家,其夫人递烟沏茶,待我们倒也热情、平易。我显然在城里人面前露了十足的村相,友人望着我,表情异样,没有言语。
黎夫人明白我们的来意,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打开话匣:“反正能帮得到的忙,我们都尽量帮,现在区内各乡都还没动,再说这类事情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你说是吗。”她对友人说:“这个国庆他是回来耍过几天,昨天又走了的,这个礼拜就看他回来不……”
友人听出了话的尾音,眉头就拧了:“花红,这事就拜托你了!帮忙的事,恐怕谁也不能打包票成功的,反正尽力嘛!你们尽了力,有时多少事情我们也是想得到的……”吁了口气又说:“我的这位朋友经常投稿,也还适合搞宣传。”友人的嗓音低沉而清晰,语气中透出明显的乞求,接着友人同黎夫人扯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待气氛舒缓后,我们才告辞。出得门来,久不见友人跟前来,我就站在楼梯拐角处等。
昏黄的灯光映着我消瘦的身影。好久过后,友人从楼梯口走下来,脸色阴着,近了,拧了一把我的腰,正要怪他,却又戳了我的鼻子,低声嚷道:“你好神经!抽烟时烟灰和烟蒂都应归入烟缸——烟缸你看见没有?”
“我没有看见。”我答。
“你面前那不是烟缸是啥!……不能往人家地板上随便丢东西,晓得不?”
我方恍然大悟,知道了自己的不是,脸烧如炭,低头搔后脑勺,暗骂自己竟这么不懂事。
友人见我难堪,就平了语气,又说:“你晓得不,我为啥子不同你一起出来?”
他这么一问,我竟又置身于云里雾里。友人就如此这般地对我讲述了他向区长夫人许诺的事,说事情办成了是要表示表示的。接着就骂开了世道之污浊,骂官夫人之虚伪,假意推辞却并不坚决。末了,又扯到我,说我“求别人办事就不能接人家的‘高烟’”——太莫礼节!友人骂我书呆子气,死脑筋不灵活。我哑然无语。然后匆匆找旅馆歇脚。此时已是深夜十二点。
五
我谋事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庄里的人传得沸沸扬扬。这时,我收到了成君寄来的信。信是这样的——
小骆,亲爱的:
你很好嘛,我是听说你在找事儿做。我为你高兴。但我本人的心情不见好。我想告诉你,好吗?
你我都是有点文化的人。可我还没有个职业哩!自从认识你后,我父母就时常对我说:“我看你们两个咋办,都读了点儿书,要是又都真没个职业那可就惨了。你看小骆那娃儿还戴着眼镜,眼睛近视了又干不来农活的,要是到我们街道来住也还是要能够干农活的,如果真是文也文不得武也武不得那可就麻烦得让人笑话了。”这时,我就对他们发恨声,为你辩解:“你们咋就晓得人家不能干农活了?信口雌黄!退万步说,他不会干活,也毕竟是有点文化的人,东方不亮西方亮的。人家会写点东西,在投稿的,纵然说现在稿费低吧,时间一久,也会浪个名声的……这个,你们就不大懂了,如今啦,名声也是值钱的!”
小骆,你看我说得对吧?如今的父母还是那么老眼光看人,真是的!哦,对了,我该告诉你,这段时间我的心情十分地糟糕,我一个有农校大专文凭的人,如今却没有个职业,父母也抱怨书白读啦!不提不伤心。总觉得累,可是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一闭眼,脑海里层层叠叠全都是你的影子。小骆,你能理解我的感觉吗?
关于你找工作的事不必系念太多,成则已,不成则罢。但我等着你的出头之日。该结束这封信了,我却还要啰唆一句,你太消瘦,应戒烟;酒则少喝为宜。好,就此搁笔。
致
文祺!
你的成君
1999年2月16日
当晚,我就将成君的来信说与父母,可母亲不识字,硬要父亲把信读给她听,父亲只得依从。此刻,母亲脸上密布的皱纹的沟壑舒展开来,一脉笑影浮现在黑褐的脸上。母亲显然被好姑娘的诚心打动,哽咽着对我说:“明儿,这下你的婚事我就不操心了!”
成君心情不好,又多愁。我是该去看看她的,翌日凌晨,我便带着一夜的焦躁上路了。
早春二月,天气阴冷,浓重的水雾弥漫在田野山岗,让人觉得置身于梦幻云天。独自走过的路总是很长,我心里狐疑:见到成君该是怎样一种境界呢?或许她矜持无言,或许她责难嗔怪,怨我二十几天了咋不去看看他呢?倘若有怨,我自该惭愧,我就得向她道歉,求他谅解,说我近来忙跑领导家拉关系找事干,又要读书习字写稿纸累得不行;如还不肯原谅,我就自己拿手打自己的脸,然后对天起誓本人绝对没有二心,兴许此刻她会笑我傻,笑的咯咯响,却偏又要扭转头,我知道已没事了,就欲壮了胆子去吻她那齐耳短发……咯嗤我一个趔趄,险些栽倒。立时又清醒过来,奇怪自己咋就做起白日梦来了!
成君离我家并不远,我一路想入非非,两个小时方拢屋。成君母亲和侄儿在后门口掐青菜叶,其母见我并无表情,只淡淡说了一句:“你赶场来了?”
“我嗯。”了一声,却狐疑惑成君怎么就不在场?心情立马惶惑起来。
过了会儿,其母道:“北娃儿,去叫你大姑下来,你说叔叔来了!”音未落地,北娃儿已嘣嘣噔噔地上了楼。然后又听得有嘣嘣噔噔下楼的足音,脚刚触地就报一句:“大姑感冒了!”我就急急往楼上去。
成君果然就盖了被子,只露出个头。他眼睛微闭,面色红润,鼻息均匀,那被盖就略有起伏地动。我呆立床前却一时语噎。成君显然知道我来临,但并不睁眼与我招呼。
“病了?”我明知故问,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她缓缓睁开眼,刹那间,我读到了那黑瞳仁里的忧郁,她睡姿由仰躺变为内侧卧。
“感觉好些吗?”我又问。“感冒不算啥。”她淡淡地。
“那也是。那怎么一个感冒病就把你治住了?”我半开着玩笑。
“……”成君想说,却没吐出一个字,只做了一个无声的笑,并不如我所想,成君没责怪我的粗疏。是我该主动向她解释久不谋面的原因,我琢磨着话应怎么出口,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全然不见了同朋友们侃大山时的生动模样,我恨死了自己的窝囊,只一句“成君……”便口吃了!我声音明显地颤抖,说不出个囫囵句来。现在我可以说了,当时是要特地向成君表白,我收到了300元稿费,决计要为成君买双像样的保温皮鞋。我终于表达清了我的意思,成君转过头来,给了我又一个无声的笑,淡淡的。
无言,沉默,空气似乎就凝固了,我真想将凝固的空气捅个洞。透过玻窗窗,我看见了外面澄澈明净的瓦蓝色天空,街面间或传来扑沓扑沓的脚步声。我浑身躁热,喝了姜汤一般,额头也汗渗渗的,而腿脚,冷一样地打着颤。
六
时间过得好慢,已是2006年的10月了,乡广播站补员的问题毫无进展。友人急得团团转,他不止十次地催促他的那位区长同学。答复是竞争者众,难度很大。据说那黎区长本人亲自主持召开好几次区委办公会议,研究时区委领导成员中心各有各的谱,都想塞进自己的人。说白了,领导层内部就争议得厉害,尤其是黎区长的头上还有个区委书记扛起,人事研究也因此没了着落。我原本满怀希望地等待着红蜻蜓的垂青,可最终落空。
一段时间,我们骆庄的人议论纷纷。说我的成家立业。还有盐有醋地排说我未婚妻如何之漂亮,又说我将于2006年国庆节结婚。反正传得活灵活现,有人就要看我的成君,说要替我参考参考意见,也有人下了断语,说我那女朋友肯定漂亮,父母送我上学没有白读书。甚至有人夸了海口,说我那成君是全骆庄最漂亮的女人!听了奉承,我喜不自禁,却也解释道:我那女朋友相貌平平,但有文化,是大专,有智慧,也有灵气,我喜欢她朴素的美,况且,我是一个爱读书习文的人,主要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兴趣,她可以成为我习作的第一个读者。其实,我也并无其他资本选择人家咋样。有几位本家亲戚的老表开玩笑说,我要娶漂亮的表嫂了,叮咛到时候别忘记请抬花轿吃喜糖哦,我被噎住了。
我们全家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广播站的空缺我能否补上,我们不得而知,时不时就要在茶余饭后猜测着争论着结局,然后面面相觑,最终又都叹息不已。
时间已经到了2007年正月,那姓龙的媒婆给我回信说成君的母亲及其兄长要求她作出决断,这显然违背了成君本人的意愿,她躺倒了几天不吃不喝,然后出走去了湖北,嫁给一个比她年长10多岁的男人。
也就在这时,我去广播站的事彻底黄了。没有去成君与广播站那里的路了,如果想如愿,就在家门前那棵樱桃树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