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惠州淡水的房子不到八十平方米，六楼，朝南向，客厅与阳台之间，用玻璃门和钢纱门分隔开来。客厅内摆放着转角沙发、酒柜、茶几、立式空调，沙发上端悬挂着一幅硕大的山水画，淡蓝与浅灰相间的落地窗时尚而温馨。房子平时只有我自己住，儿子一家时不时地开车过来看我。
阳台呈长方形，有四五个平方，边缘装有不锈钢的安全网，网脚边种着十几盆花花草草，有发财树、金枝玉叶、茉莉花,还有仙客来以及三角梅，青一色得青翠欲滴，其中常有稚嫩而娇艳的红花或白花相继开放，几天后就默默地凋谢了。
站在阳台放眼望去，百八十米的周边是近些年开发修建的银灰色群楼，目测有三十多层高，楼房已经开始销售。入夜，每幢楼房火柴盒式的窗口有橘黄的灯光闪烁，不知那里是否有人入住。
我是2017年从深圳定居惠州淡水的。那些年，建筑行业如火如荼，到处是破土动工的钢筋水泥工地和农民工忙碌的身影，打夯机和挖掘机的声音响彻长空，楼群与我们居住的花园小区之间，堆放着从楼房里面清理出来的、还没来得及转移的多余泥土和建筑垃圾。它们比山包小，比坟包大，像几个扎堆的流浪汉，光秃秃脏兮兮地憨睡在人们的视野里。偶尔有南风吹来，细沙般的微尘和发酵的酸腐味扑窗而来，我站在阳台上蹙眉捂鼻，心想这一堆堆垃圾什么时候才能够运走呢！
不知道房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滞销的，也不知道需要多大的克制力，才能让开发商暂时放弃对这块所属地的使用，一晃两三年过去了，这三四亩土地始终闲置着无人问津。
随着时间的推移，眼前那些黄褐色的土包包，经过阳光的抚照和风雨的洗涤，渐渐结集凝固成山的模样，身上长满了绿色的植被。一簇簇小树，一蓬蓬芦苇，一片片野花，野草藤蔓像地毯一样铺满了每个角落。这荒地好比是睡眼惺忪的少妇，虽蓬头垢面衣冠不整、但掩盖不住她青春的容颜。她的每寸肤肌每条血脉都流淌散发着鲜活的气息。
山包包的下面是一块较为平坦的低洼地和水坑坑，几颗土生土长的冠形大树，早已根深叶茂，绿叶子、紫白花煞是好看。在它的周围各种小树尽显葳蕤，细窄叶子的茅草占据了低洼处的大半壁江山，有茎有杆的野蒿以燎原之势铺满山坡的边缘，芦苇也不示弱，它们用细细的腰身支撑着乳白色的旗缨，朝着共同的方向摇晃眺望，诉说着生命的顽强本色。
树繁茂了长高了，小鸟就在上面垒窝儿。小鸟的嘴巴可不光是用来啁啾和唱曲儿的，它们从来就是大自然的搬运工和美容师。于是乎，阔叶子的香蕉树平地而生，荔枝树、龙眼树、芒果树也适应了新的环境慢慢长大，几年后就可以开花结果了。这些我并不知道，是邻家的阿姐带我去“果园”参观时才发现的。她说上个月她来这儿摘了许多野生桑葚子，那果子看起来黑不溜秋的，吃在嘴里酸酸甜甜的爽得很！你看，这，这颗树，明年就要结荔枝。阿姐说笑时，几颗晶莹的细小汗珠从她的额头沁出来，眼角的褶皱也被滋润得一条条舒展开来。 二
我们小区住着许多从内地来的老年人，他们大多数是祖祖辈辈与土地打交道、一年一年向泥土讨要粮食和菜蔬的农民。当他们看到这块土地被闲置时，心疼极了。他们交头接耳地互相打听着讨论着，得知这块土地近几年不再建筑新楼房时就开始行动了。他们用火烧用镢头挖用铁锹铲，硬是把平坦些的低洼地开掘成长方和正方形的田垅，他们播种，媷草，搭架子，用竹竿和塑料网筑成蓝色的篱笆墙立在田边，用旧衣服做成了稻草人杵在菜地间。不知是谁用一面旧红旗插在土地上作标记。这样，种菜人不仅楚河汉界各自为种，还颇有种捍卫领土完整和菜园主权的意味。放眼望去，天地两位大神联手泼墨挥毫，把裙楼包围下的自然景观定格成一幅万物争荣、翠色斑澜的画屏。
我在深圳奔波流浪了五六年后才在惠州安顿下来。看到这里的环境越来越好，心里充满了喜悦。有时半夜睡不着，便抚摸着光洁坚实的墙面，踱量着从客厅到卧室的距离。然后走向窗边拉开帘幔，移步到阳台上去看夜色看月亮。青蛙们也无眠，它们潜伏在田地边的杂草和水洼地里，互相交媾嘻语“咕一一咕，咕咕”叫声起彼伏，愰惚中，我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故乡回到了魂牵梦绕的童年。
时间长了，我经常看见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年夫妻出入于田野。他们抬着塑料桶来浇水，偶尔也挎着篮子来摘菜。在某个周末的早晨，太阳正喷薄而出，那耀眼的光辉给周边的裙楼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金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蔬菜的芳香。咦吔，我何不到田里去走走！于是，我放下手机换上运动鞋，尾随着两位老人家来到田里。原来他们是三年前从湖北仙桃来这里的。仙桃离荆州不过几十里，我们激动地用乡音交谈着，大伯说他们有一儿一女住在深圳，均已成家生子。每到周末，两家人开着车像群鸟一样飞回来。吃饱喝足后还要带一些蔬菜回去。女儿说超市里十二元一斤菠菜也没她妈种的好吃。老人家说完，捋捋头顶上稀疏的头发，又抚弄着挂在架子上的长豆角和青苦瓜，沧桑多皱的脸颊上挂着自豪和欢快的微笑。阿姨始终弯腰忙碌着，见我要走，硬是把一大把白杆青叶子小葱塞进我的手里，说这边很少买到这种家乡的小葱，煎鱼或者是下面条时拈一点放在上面，不知有多香！我连声道谢，心里盘算着下次再来菜地就带两斤水果过来，可是生意一忙就给忘记了。直到疫情爆发，田里再也看不到老人家的身影。 三
疫情爆发之前，应该是十二月份吧，我与弟弟妹妹商量好了把父母接到惠州接到我家里来过年。腊月二十九那天，深圳的儿子一家三口、侄儿夫妻俩都开车过来惠州吃团年饭，儿媳到厨房悄悄地告诉我，网络上出现了很多链接和消息，说湖北武汉发生了疫情，疫情蔓延很快，城里很多人都出不来了。不多会儿，侄儿也神情紧张地告诉大家，武汉已经封城了，开往湖北的高铁也停运了，就在刚才，他的同事被车站工作人员疏散并退了票，估计今年是回不了天门老家了。
祖孙四代人好不容易团聚在一起，重逢的喜悦和年后的游玩安排被突如其来的恐慌所代替，孩子们吃完饭，急匆匆地返回，我和父母相对无语。
几天后，我们从电视和手机上得知，疫情的源头就在武汉某野生动物交易中心，我们仨曾经在武昌火车上待了几个小时，还在那吃了中餐的。这两个地方近在咫尺，人口流动特别大。这么多天来，我们既不发烧也不咳嗽，老天爷保佑，我们算是从重灾区从病毒的魔爪里逃出来了。
二月中旬，随着疫情的逐步扩散和政府的关怀力度加强，我所居住的小区物业开始行动了。每个业主和家人出入小区都需要有物业服务公司签发的便条。如家里有人发烧咳嗽，第一时间要向有关部门汇报，很快就有人开车把你拉去检查隔离。超市里蔬菜供应越来越少且价格飞涨，通往菜场的大小道路都被铁栏杆围了起来，好在我和父母也吃不了多少。我往家里囤了些米和油，又骑着电动车绕远路或翻栏杆去找买一些蔬菜和水果回来。
有天早晨，父母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新闻正播报美国和日本感染疫情的人数，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我情急之中示意父母躲到阳台上去，然后拉上了厚重的窗帘。进来的是两个戴口罩的物业服务人员，平时我们有点头交的。他俩走进来探头向我的两个房间里看了看，又向阳台上瞥了一眼，问你家最近有没有湖北老家来的客人啊？我笑着答曰，有！他们团完年就跟我儿子到深圳去住了。来人点头眨眼表示相信，真诚地祝我新年快乐，然后又到另外一家去盘查了。
父母确认安全了才从阳台上走出来，端着面条坐回沙发上去追剧。那是一部战争题材的连续剧，每天播放四集，父母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坚持看到中国军人把日本鬼子打得屁滚尿流、把他们赶回老家才善罢甘休。从那天起，父母爱上了阳台，常常在阳台上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他们还发明了用两个大纸箱上晾晒被子，只要门外有风吹草动，我们便迅速地合拢窗帘，关上玻璃门，两位老人像孩子捉迷藏那样顶着被子藏在箱子里一动不动。
父母渐渐喜欢上阳台上的花花草草，他们时不时给它们浇水松土捉虫子，还把辣椒籽撒在花盆里，把芹菜根栽塑料油桶里，把洋葱蔸、红薯梗埋进装有泥土的泡沫盒里，然后跟它们说话，希望它们快点发芽长大。唉！超市里买回来的菜都不新鲜的，蔫巴巴的还贵得很噢！
弟弟通过我的手机跟父母们视频时，母亲总是把我家阳台前方的山青绿水指给我弟弟看，如果妹妹有长话从新加坡打过来，我父母就安慰滞留在儿子家的两口子说，不要紧的，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无论下多久多大的雨，太阳总会出来的是不是？在你姐阳台上晒太阳可舒坦了，太阳热乎乎的又不蜇人，听说我们那儿昨夜落雪了，大白天里路上都看不到一个人，唉！
有天夜里，我半梦半醒里听到家里有人走动，于是循声而起，原来是我母亲打开玻璃门站在阳台上。她告诉我，左边这条腿痛得睡不着觉，原来是她年轻时在生产队赶牛耕田时、不小心被牛踩了脚背所落下的病根。她曾当过生产队的队长，累活脏活挖河耕田总是抢着干。夜凉如水，月亮和星星都回屋睡觉去了。我连忙把妈扶到沙发上，帮她按摩那条疼痛的腿。我说您们这次来，真的很对不起，吃也没吃好的，玩也没出去玩，本来说好去看看亚公顶（山）看巽寮湾的（海），可你们说一口湖北话，这些场所盘查很严……，妈打断我的话，说我们哪儿也不想去，这次来，看到你有生意做有新房子住，门口（阳台）很开阔，飞来飞去的鸟儿，就有五六种颜色的。真好看呵！
夜色如紫色帷幕轻垂，阳台上蛙声一刻也不停歇。母亲没有丝毫的睡意，她说还是南方的天气养人，种什么长什么，你看门口这一大块地一大片树儿草儿，无管是革生的（荆州方言：野生的）还是被鸟雀子叼来的，只要脚跟落在泥土里，脑壳顶上有一片天，就能活下来，它们不会说话，又没有什么要求，只要活着就好。我听着按着，不一会儿就靠在她的屁股头睡着了。第二天回想起妈说的话，仿佛是含了颗酸甜杨梅，越品越有味儿。 四
到了三月初，父母开始想家了，他们频繁地打电话与老家的儿子联系，问询老家的疫情和其它亲人们的安危，母亲几乎每天都要念叨阻隔在异国他乡的二女儿和女婿：老头子，新加坡屁大点国家（五年前我父母曾到新加坡二孙子家里玩耍了半个月）哪里安得下那么多去探望旅游的中国人！迟早要放行的，不信你看！父亲连连点头称是。这天晚上，母亲居然背着我打电话给我儿子，希望大孙子能帮着抢两张回湖北的高铁票，我和弟弟妹妹在电话说到伤心处泣不成声，现在一家人分三处远隔千万里，父母也像鸟儿一样关在笼子里，我们哪一天才能骨肉团聚呢！
机会终于来了，妹夫有个跑荆州到广东这条线的客车司机朋友。他受市政府委托，隔天就带着大批荆州地区的民工到广东来打工，私下里又带些亲戚朋友们和熟人返回荆州故居。妹夫给他汇了钱，嘱付他一定要安全地把父母亲带回荆州家中。
临行前一天，母亲眺望着阳台前的花草树木，说你这儿是块风水宝地啊，老大。你既来之则安之，安安稳稳地住下来，勤快点赚点小钱养活自己。你上次说要卖掉房子回老家照顾我们，我和你爹商量了，你五十多岁的人还折腾什么呢？这里离你儿子近，去来都方便。我们有手有脚还有你弟弟妹妹，只要你在这里过得好，我们死也瞑目了。听到这里，我只感觉鼻子酸酸的，刚闭上眼睑，几滴眼泪就从眼皮下睫毛缝中滚落下来，浸湿了母亲宽大的袖口。
父母挥挥手坐顺风车到广州指定的地点去集结，第二天一大早就到家了。我常常坐在他们坐过的藤椅上，看阳台外风起云卷，树高草矮花开一片。
去年十月，突然接到一个做房地产朋友的语音电话，她说你门口的这个荒地已经被市政府征用了。政府有关部门将斥资把它修成小型的湿地公园，有五曲回廊，有三座亭榭，有山有水有鱼有鸟儿，恭喜你的房子就要增值了。如果你想落叶归根回荆州，想卖房子一定要通知我呀！我与她说笑一番，关于我房子以及回老家的事，只字未提。
去年，我又在十二月里回到老家。征得父母同意后，我要儿子抢了三张从荆州到深圳的飞机票。一个月后，就在下冻雨雪的那天早晨，我只身孤影飞回了惠州。父母真的老了，腿脚不方便，胆子也更小了，弟弟说有一次爹去超市买几根葱，结果被一条小狗追得尿了裤子。他们虽然对惠州之行充满了向往，最后还是摇头否决了。但他们仍然清楚地记得在惠州的日日夜夜，记得温暖过他们的南国春天，记得那些默默生长的大树小树、花儿草儿，以及躲在水洼里的青蛙和自由飞行的各种鸟儿。 （原创首发）
我在惠州淡水的房子不到八十平方米，六楼，朝南向，客厅与阳台之间，用玻璃门和钢纱门分隔开来。客厅内摆放着转角沙发、酒柜、茶几、立式空调，沙发上端悬挂着一幅硕大的山水画，淡蓝与浅灰相间的落地窗时尚而温馨。房子平时只有我自己住，儿子一家时不时地开车过来看我。
阳台呈长方形，有四五个平方，边缘装有不锈钢的安全网，网脚边种着十几盆花花草草，有发财树、金枝玉叶、茉莉花,还有仙客来以及三角梅，青一色得青翠欲滴，其中常有稚嫩而娇艳的红花或白花相继开放，几天后就默默地凋谢了。
站在阳台放眼望去，百八十米的周边是近些年开发修建的银灰色群楼，目测有三十多层高，楼房已经开始销售。入夜，每幢楼房火柴盒式的窗口有橘黄的灯光闪烁，不知那里是否有人入住。
我是2017年从深圳定居惠州淡水的。那些年，建筑行业如火如荼，到处是破土动工的钢筋水泥工地和农民工忙碌的身影，打夯机和挖掘机的声音响彻长空，楼群与我们居住的花园小区之间，堆放着从楼房里面清理出来的、还没来得及转移的多余泥土和建筑垃圾。它们比山包小，比坟包大，像几个扎堆的流浪汉，光秃秃脏兮兮地憨睡在人们的视野里。偶尔有南风吹来，细沙般的微尘和发酵的酸腐味扑窗而来，我站在阳台上蹙眉捂鼻，心想这一堆堆垃圾什么时候才能够运走呢！
不知道房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滞销的，也不知道需要多大的克制力，才能让开发商暂时放弃对这块所属地的使用，一晃两三年过去了，这三四亩土地始终闲置着无人问津。
随着时间的推移，眼前那些黄褐色的土包包，经过阳光的抚照和风雨的洗涤，渐渐结集凝固成山的模样，身上长满了绿色的植被。一簇簇小树，一蓬蓬芦苇，一片片野花，野草藤蔓像地毯一样铺满了每个角落。这荒地好比是睡眼惺忪的少妇，虽蓬头垢面衣冠不整、但掩盖不住她青春的容颜。她的每寸肤肌每条血脉都流淌散发着鲜活的气息。
山包包的下面是一块较为平坦的低洼地和水坑坑，几颗土生土长的冠形大树，早已根深叶茂，绿叶子、紫白花煞是好看。在它的周围各种小树尽显葳蕤，细窄叶子的茅草占据了低洼处的大半壁江山，有茎有杆的野蒿以燎原之势铺满山坡的边缘，芦苇也不示弱，它们用细细的腰身支撑着乳白色的旗缨，朝着共同的方向摇晃眺望，诉说着生命的顽强本色。
树繁茂了长高了，小鸟就在上面垒窝儿。小鸟的嘴巴可不光是用来啁啾和唱曲儿的，它们从来就是大自然的搬运工和美容师。于是乎，阔叶子的香蕉树平地而生，荔枝树、龙眼树、芒果树也适应了新的环境慢慢长大，几年后就可以开花结果了。这些我并不知道，是邻家的阿姐带我去“果园”参观时才发现的。她说上个月她来这儿摘了许多野生桑葚子，那果子看起来黑不溜秋的，吃在嘴里酸酸甜甜的爽得很！你看，这，这颗树，明年就要结荔枝。阿姐说笑时，几颗晶莹的细小汗珠从她的额头沁出来，眼角的褶皱也被滋润得一条条舒展开来。 二
我们小区住着许多从内地来的老年人，他们大多数是祖祖辈辈与土地打交道、一年一年向泥土讨要粮食和菜蔬的农民。当他们看到这块土地被闲置时，心疼极了。他们交头接耳地互相打听着讨论着，得知这块土地近几年不再建筑新楼房时就开始行动了。他们用火烧用镢头挖用铁锹铲，硬是把平坦些的低洼地开掘成长方和正方形的田垅，他们播种，媷草，搭架子，用竹竿和塑料网筑成蓝色的篱笆墙立在田边，用旧衣服做成了稻草人杵在菜地间。不知是谁用一面旧红旗插在土地上作标记。这样，种菜人不仅楚河汉界各自为种，还颇有种捍卫领土完整和菜园主权的意味。放眼望去，天地两位大神联手泼墨挥毫，把裙楼包围下的自然景观定格成一幅万物争荣、翠色斑澜的画屏。
我在深圳奔波流浪了五六年后才在惠州安顿下来。看到这里的环境越来越好，心里充满了喜悦。有时半夜睡不着，便抚摸着光洁坚实的墙面，踱量着从客厅到卧室的距离。然后走向窗边拉开帘幔，移步到阳台上去看夜色看月亮。青蛙们也无眠，它们潜伏在田地边的杂草和水洼地里，互相交媾嘻语“咕一一咕，咕咕”叫声起彼伏，愰惚中，我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故乡回到了魂牵梦绕的童年。
时间长了，我经常看见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年夫妻出入于田野。他们抬着塑料桶来浇水，偶尔也挎着篮子来摘菜。在某个周末的早晨，太阳正喷薄而出，那耀眼的光辉给周边的裙楼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金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蔬菜的芳香。咦吔，我何不到田里去走走！于是，我放下手机换上运动鞋，尾随着两位老人家来到田里。原来他们是三年前从湖北仙桃来这里的。仙桃离荆州不过几十里，我们激动地用乡音交谈着，大伯说他们有一儿一女住在深圳，均已成家生子。每到周末，两家人开着车像群鸟一样飞回来。吃饱喝足后还要带一些蔬菜回去。女儿说超市里十二元一斤菠菜也没她妈种的好吃。老人家说完，捋捋头顶上稀疏的头发，又抚弄着挂在架子上的长豆角和青苦瓜，沧桑多皱的脸颊上挂着自豪和欢快的微笑。阿姨始终弯腰忙碌着，见我要走，硬是把一大把白杆青叶子小葱塞进我的手里，说这边很少买到这种家乡的小葱，煎鱼或者是下面条时拈一点放在上面，不知有多香！我连声道谢，心里盘算着下次再来菜地就带两斤水果过来，可是生意一忙就给忘记了。直到疫情爆发，田里再也看不到老人家的身影。 三
疫情爆发之前，应该是十二月份吧，我与弟弟妹妹商量好了把父母接到惠州接到我家里来过年。腊月二十九那天，深圳的儿子一家三口、侄儿夫妻俩都开车过来惠州吃团年饭，儿媳到厨房悄悄地告诉我，网络上出现了很多链接和消息，说湖北武汉发生了疫情，疫情蔓延很快，城里很多人都出不来了。不多会儿，侄儿也神情紧张地告诉大家，武汉已经封城了，开往湖北的高铁也停运了，就在刚才，他的同事被车站工作人员疏散并退了票，估计今年是回不了天门老家了。
祖孙四代人好不容易团聚在一起，重逢的喜悦和年后的游玩安排被突如其来的恐慌所代替，孩子们吃完饭，急匆匆地返回，我和父母相对无语。
几天后，我们从电视和手机上得知，疫情的源头就在武汉某野生动物交易中心，我们仨曾经在武昌火车上待了几个小时，还在那吃了中餐的。这两个地方近在咫尺，人口流动特别大。这么多天来，我们既不发烧也不咳嗽，老天爷保佑，我们算是从重灾区从病毒的魔爪里逃出来了。
二月中旬，随着疫情的逐步扩散和政府的关怀力度加强，我所居住的小区物业开始行动了。每个业主和家人出入小区都需要有物业服务公司签发的便条。如家里有人发烧咳嗽，第一时间要向有关部门汇报，很快就有人开车把你拉去检查隔离。超市里蔬菜供应越来越少且价格飞涨，通往菜场的大小道路都被铁栏杆围了起来，好在我和父母也吃不了多少。我往家里囤了些米和油，又骑着电动车绕远路或翻栏杆去找买一些蔬菜和水果回来。
有天早晨，父母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新闻正播报美国和日本感染疫情的人数，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我情急之中示意父母躲到阳台上去，然后拉上了厚重的窗帘。进来的是两个戴口罩的物业服务人员，平时我们有点头交的。他俩走进来探头向我的两个房间里看了看，又向阳台上瞥了一眼，问你家最近有没有湖北老家来的客人啊？我笑着答曰，有！他们团完年就跟我儿子到深圳去住了。来人点头眨眼表示相信，真诚地祝我新年快乐，然后又到另外一家去盘查了。
父母确认安全了才从阳台上走出来，端着面条坐回沙发上去追剧。那是一部战争题材的连续剧，每天播放四集，父母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坚持看到中国军人把日本鬼子打得屁滚尿流、把他们赶回老家才善罢甘休。从那天起，父母爱上了阳台，常常在阳台上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他们还发明了用两个大纸箱上晾晒被子，只要门外有风吹草动，我们便迅速地合拢窗帘，关上玻璃门，两位老人像孩子捉迷藏那样顶着被子藏在箱子里一动不动。
父母渐渐喜欢上阳台上的花花草草，他们时不时给它们浇水松土捉虫子，还把辣椒籽撒在花盆里，把芹菜根栽塑料油桶里，把洋葱蔸、红薯梗埋进装有泥土的泡沫盒里，然后跟它们说话，希望它们快点发芽长大。唉！超市里买回来的菜都不新鲜的，蔫巴巴的还贵得很噢！
弟弟通过我的手机跟父母们视频时，母亲总是把我家阳台前方的山青绿水指给我弟弟看，如果妹妹有长话从新加坡打过来，我父母就安慰滞留在儿子家的两口子说，不要紧的，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无论下多久多大的雨，太阳总会出来的是不是？在你姐阳台上晒太阳可舒坦了，太阳热乎乎的又不蜇人，听说我们那儿昨夜落雪了，大白天里路上都看不到一个人，唉！
有天夜里，我半梦半醒里听到家里有人走动，于是循声而起，原来是我母亲打开玻璃门站在阳台上。她告诉我，左边这条腿痛得睡不着觉，原来是她年轻时在生产队赶牛耕田时、不小心被牛踩了脚背所落下的病根。她曾当过生产队的队长，累活脏活挖河耕田总是抢着干。夜凉如水，月亮和星星都回屋睡觉去了。我连忙把妈扶到沙发上，帮她按摩那条疼痛的腿。我说您们这次来，真的很对不起，吃也没吃好的，玩也没出去玩，本来说好去看看亚公顶（山）看巽寮湾的（海），可你们说一口湖北话，这些场所盘查很严……，妈打断我的话，说我们哪儿也不想去，这次来，看到你有生意做有新房子住，门口（阳台）很开阔，飞来飞去的鸟儿，就有五六种颜色的。真好看呵！
夜色如紫色帷幕轻垂，阳台上蛙声一刻也不停歇。母亲没有丝毫的睡意，她说还是南方的天气养人，种什么长什么，你看门口这一大块地一大片树儿草儿，无管是革生的（荆州方言：野生的）还是被鸟雀子叼来的，只要脚跟落在泥土里，脑壳顶上有一片天，就能活下来，它们不会说话，又没有什么要求，只要活着就好。我听着按着，不一会儿就靠在她的屁股头睡着了。第二天回想起妈说的话，仿佛是含了颗酸甜杨梅，越品越有味儿。 四
到了三月初，父母开始想家了，他们频繁地打电话与老家的儿子联系，问询老家的疫情和其它亲人们的安危，母亲几乎每天都要念叨阻隔在异国他乡的二女儿和女婿：老头子，新加坡屁大点国家（五年前我父母曾到新加坡二孙子家里玩耍了半个月）哪里安得下那么多去探望旅游的中国人！迟早要放行的，不信你看！父亲连连点头称是。这天晚上，母亲居然背着我打电话给我儿子，希望大孙子能帮着抢两张回湖北的高铁票，我和弟弟妹妹在电话说到伤心处泣不成声，现在一家人分三处远隔千万里，父母也像鸟儿一样关在笼子里，我们哪一天才能骨肉团聚呢！
机会终于来了，妹夫有个跑荆州到广东这条线的客车司机朋友。他受市政府委托，隔天就带着大批荆州地区的民工到广东来打工，私下里又带些亲戚朋友们和熟人返回荆州故居。妹夫给他汇了钱，嘱付他一定要安全地把父母亲带回荆州家中。
临行前一天，母亲眺望着阳台前的花草树木，说你这儿是块风水宝地啊，老大。你既来之则安之，安安稳稳地住下来，勤快点赚点小钱养活自己。你上次说要卖掉房子回老家照顾我们，我和你爹商量了，你五十多岁的人还折腾什么呢？这里离你儿子近，去来都方便。我们有手有脚还有你弟弟妹妹，只要你在这里过得好，我们死也瞑目了。听到这里，我只感觉鼻子酸酸的，刚闭上眼睑，几滴眼泪就从眼皮下睫毛缝中滚落下来，浸湿了母亲宽大的袖口。
父母挥挥手坐顺风车到广州指定的地点去集结，第二天一大早就到家了。我常常坐在他们坐过的藤椅上，看阳台外风起云卷，树高草矮花开一片。
去年十月，突然接到一个做房地产朋友的语音电话，她说你门口的这个荒地已经被市政府征用了。政府有关部门将斥资把它修成小型的湿地公园，有五曲回廊，有三座亭榭，有山有水有鱼有鸟儿，恭喜你的房子就要增值了。如果你想落叶归根回荆州，想卖房子一定要通知我呀！我与她说笑一番，关于我房子以及回老家的事，只字未提。
去年，我又在十二月里回到老家。征得父母同意后，我要儿子抢了三张从荆州到深圳的飞机票。一个月后，就在下冻雨雪的那天早晨，我只身孤影飞回了惠州。父母真的老了，腿脚不方便，胆子也更小了，弟弟说有一次爹去超市买几根葱，结果被一条小狗追得尿了裤子。他们虽然对惠州之行充满了向往，最后还是摇头否决了。但他们仍然清楚地记得在惠州的日日夜夜，记得温暖过他们的南国春天，记得那些默默生长的大树小树、花儿草儿，以及躲在水洼里的青蛙和自由飞行的各种鸟儿。 （原创首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