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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父亲

  • 作者:山水一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06-28 07:2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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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

      父亲的名字,随同他的死亡,已经消失二十多年了。

      在这二十年里,周围的人已不记得人世间有过他什么,不知他可曾记得自己在这里存在过,做过那看来十分微薄的丁点贡献?那些被历史消磨的痕迹,像岩壁一扫而过的山风般的踪影;被岁月尘埃深埋的,是灵与肉泛起的涟漪,在湛蓝大海上融入的看不见的小水滴;那土地消蚀的骸骨和孕育生命承载过他思想的血肉,重又被小草野花的根须吮吸,绽放出连天的绿和更生动活泼的鲜亮颜色,像一个快乐无尽的源泉,春秋往复,在生命长河中奔流不息。每个人死后,都会消散,像水一样渗入泥土,或蒸发,氤氲中如蓝天揽怀入白云。死是生如影相随的一部分,是自然千变万化的一种形式,是铁律一样不可更改的法则。回归,则是生命最值得赞赏和无疑是最有价值的选择,像花谢之后零落成泥,融入大地高举起重重叠叠延绵无尽翡翠一样的田野与森林!有人说,死去的人,像夜空划过陨落的流星,我不以为然,我以为,当他的躯体被后人葬在山上时,他便以另一种生命形式再次出现在山野中,他的灵与肉化作无名小草,或一棵翠葳的树,这是大地对死亡最高的礼遇,是对生命无出其右的敬畏,而不似一颗流星,永远地不知陨落何方。死是有故乡的,或葬入厚土,或撒在河流湖畔,而做一颗流星,看似璀璨,实则高远而孤独。

      像我父亲,和其他转眼遍寻不见杳然无踪的人,不管生前是否做过一点骄人的成绩,当然,这成绩,只能是小老百姓的那种,不是搅动风云力挽狂澜救国运于危亡,而名垂千古。他的平凡与朴实,如同一撮儿可以藏身任何植物种子的泥土,亦可,以任何一种方式,散落匍匐在大地之上。或者,可以制成一块砖石,砌入墙体,起于用爱铸就的房屋;或砌入火口,被生活炉灶燃起的烈焰吞噬,用铮铮铁骨摆渡愈来愈烈的煎熬;我甚至可以天天触摸他,一览无余,那袒露的胸怀宽广的崇高父爱,像一片合拢的温暖土地,像清风环绕幽闭的山谷,用生命的高洁和艰辛抚育我。

      我记得他的名字,那已然被世人忘却了的曾经作为标签的一个普通人的姓名,它镌刻在我人生扉页的卷首。我会用跪乳之心和一生的时间祭奠他这个人和他作为人的一切善举,以及他人间尚存的唯一信物——他的名字!  二

      我直言穷乡僻壤的山村是没有爱情的,尤其父亲那一辈人。他们没文化,一个个都是大老粗,爱情应该有一点文化的底蕴为之润色,是最美的。没有温情娴雅的交流和滋润,迸发的爱是粗俗的,甚至是难咽和苦涩的,像一块荒漠的土地被骄阳炙烤被风沙肆虐,那儿的荒凉连鸟儿也不愿去搭巢。何况,在文明蛮荒僻远的村中要营造一份独有的爱情是那么难。

      然而,山村的爱情之花,曾带着它独有的娇艳,纵情绽放过。

      尽管岁月喜怒无常,风风雨雨,曾使他们倍感困苦和落寞。可爱情不是厅堂上的喧哗和人前搔首弄姿的卖弄,不是鲜美漂亮的娇花,不经摧残;它是实在的,是撒在土里的种子,会结出能填饱人们胃蕾的甘甜果实。

      母亲说,她当年嫁父亲时,最值钱的嫁妆,就件印花红袄,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过门那天,她哭哭啼啼拜别父母,不情愿地离开了那个熟悉的村子,坐上父亲赶的牛牛车,来到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偏僻小村里,就算过门啦!多简单!母亲感慨地说。一路上,你像根移动的木头,一声不吭,却又一个劲儿朝我傻笑。离村二里地时,突然问,你饿不?随后从袖管里摸出两个热乎乎点了红点点的小馒头,那年,我十八岁,只顾伤心地哭,梨花带雨,那顾上吃东西!这么说,你大致是很会疼人的,倒不似一根只会顶门的木桩子。我噎住哭,悄悄打量你的父亲——眼前这个不丑不俊而陌生的年轻男人,心里合计着,以后就要和他一条炕上睡,一口锅里搅稀粥,波澜不惊地过一辈子,这样一想,心里不免有些不踏实。结果一口锅里搅和了几十年,这么一天天地过来,虽清汤寡水不显富贵,却平平安安和和睦睦。结尾时,母亲突然把嗓门提高不少,郑重地说了句:“我命好,碰上你大,他是个好人!”母亲笑盈盈地好像拾着了一件什么宝贝。我偷瞄了一眼,一脸的心满意足。

      他们或许不懂我们所言的爱情,那种嚼文咬字羞于启齿的牵绊,好像坠入情网跃跃欲试时,总须说上一句“我爱你”,不然便会大煞风景,或者不那样大声宣誓,就不足以证明它的香醇与甘烈。但是,父亲和母亲几十年相濡以沫的陪伴,却是那么地安怡静谧,那种安谧似乎掉在地上一根针细微的声音都能听得见。也许是我们看不懂,看不懂老一辈人相敬如宾却刻骨铭心的爱。然而,他们普普通通,不善言语表达,他们没我们所言的那种天女散花般唯美的触不可及的爱情,他们有的只是在岁月风霜雪雨的泥泞中相傍相依的磨难和荣辱与共的同甘共苦。

      有一段时日,我总冷不丁冒出一两个连自己都料想不到生疏的字眼来。口无遮拦地说过之后,自己又禁不住哑然失笑,却不知所为何来。

      那是刚放下锄头的六月中旬。夏意正浓,田野碧波一般的绿一眼望不到头,山谷中草长莺飞,绿树葱茏。一天,父亲要到北海附近的滩卜放牧,顺便看看那几块麦地的长势。母亲好一顿张罗,又是干粮又是水的,短暂的行程硬是让母亲搞得像父亲要到几百里之外行军打仗似的,母亲细致入微甚至有点婆婆妈妈的关怀让我吃惊。

      父亲嘟哝着“行了,行了!”之后骑马嘚嘚哒哒头也不回地隐没在村口。屋里只剩我和母亲两个人,我忽然问母亲:“你爱我父亲吗?”

      母亲揩了把额头刘海的汗,笑吟吟地说:“你看那些没来由的电视剧看多了吧,什么爱不爱的……”说完转身背对着我,不胜其烦地摇摇头,自顾干她没完没了的活儿去了。而我,被母亲戗得一时话塞,可又觉得母亲的话毫无道理,便深度怀疑那些信口雌黄的剧作家们笔下渲染的所谓轰轰烈烈的爱情是否真有其事?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一日三餐和早早晚晚而已。实在乏味,中间的庸俗更是让人觉得俗不可耐。

      他们不爱吗?爱!但他们的爱是藏着的,不必言说,就能感觉各自的心境。

      他们用生命体味的爱,真的不像文人墨客嘴里喧嚷的那么冗杂,而是,一种简简单单,水乳交融般的,像平静的湛蓝色的湖泊。生活中的父母,既是慈祥老者,但心地更像是纯真的孩子。落满风霜的脸皱皱巴巴,像摔打过无数次的顽石,愈见刚毅了。  三

      父亲从医院回来,我们一家像撬了别家门的小偷,小心翼翼讳莫如深,但从医院带回大包小包的药品,和日渐虚弱的身子,已经忠实地告诉了他的主人,他得的是不治之症,而且已留日无多。那几日,屋里寂静得怕人。父亲像纸糊似的,不喊痛,不显悲苦,扁平地贴在炕上。关于他的病,我们很少提及,除非有不知内情突然造访的人问及,我们只好闪烁其词,巧妙地遮掩过去。依我看,父亲对自己的病早猜出八九分,给他换内衣和擦拭身子时发现,癌正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到他的七经八脉和身体各处,拇指大小的肿块,像雨后的菇菌一样从牛皮纸般褶皱的皮肤下冒出来,不规则地排列在瘦如刀削的胸部、腹部,像贫瘠的荒漠中积起的沙丘。一家人顿时进退失据,乱了方寸,像炸了窝的蚁群。但另一方面,又像是在信守某种默契,谁都不愿揭开或捅破这层神秘而恐怖的薄如蝉翼的纸。似乎那里面包裹着一堆血肉模糊的惨像。我们彼此,尽量保持着相安无事短暂的平静与缄默,佯装作在过往常一样太平的日子。父亲也一样克制着。但看着他日渐憔悴,形容枯槁有气无力的样子,我们心中悲痛欲绝。

      窄小的炕上,白日里,显得特别大。父亲躺在那儿,像一条中了暑气息奄奄的狗,苟延残喘,在同病魔作着艰苦无为的斗争。他抽搐着,像案板上一只待宰羔羊,静静等待着末日宣判,形容孤单而落寞。

      母亲和我们试图打破被死亡气氛笼罩的寂静。想些什么点子,或拉拉话。但终究徒劳。而母亲,一天炕上炕下,屋里屋外进进出出不知要几百回,她好像失去了生活重心,仿徨而疲惫不堪,又像被秋风扑打的孤叶一样战兢着。那是死亡无端发起的挑衅,造成的心理上的慌张、恐惧与无依。她企图包裹严实,不被人瞧出来,但却难掩苦涩。

      父亲稍有点精神时,会和我们聊两句。但总是拾起这句,忘了下句,牛头不搭马嘴。有时是自己嘟囔,静默在旁若无人的语境里,仿佛是在和幻觉谈论千年万古的事情。母亲担忧地盯着他那双暗淡无神的眼睛,试图把他从那个荒芜地带拉回来。

      “胡燕飞走了。”

      “咱家是从大青山下,逃荒逃到这的。你爷爷叫大王义。”

      “去,把肥送到甘草湾的坡地去,那块地种了两年麦子,倒茬种山药正好。”

      “奇怪,这大夏天的,咋会下雪了呢?麦子收回来了吗?唉,一年又白费……”

      他絮絮叨叨,说一句,我们屏住呼吸等着下句。他脑子里好像所有的东西都在不停地涌动,像一道五颜六色的喷泉。累了,就昏昏沉沉地睡去。可是,没安神多久,就又被病痛折磨得醒过来。示意我们把他扶起,靠在一摞被窝上仰面对着窗外高远而冷冷的天空。

      安静的院落和墙外的邻家房舍,盖着入冬的第一场雪,白白亮亮,晶莹耀眼,美得像诗歌中新娘一尘不染的席地白纱。毛驴和马,拴在棚舍里,一只三四个月大的小驴驹,从敞开门的棚圈跑出来,嫩口的白嘴叉撕扯着主屋窗户上保温的塑料纸,不停地绕着粮仓踢踏飞跑;几只聒噪的老母鸡和叽喳不休的麻雀在雪地里刨食;母亲正在猪圈外躬腰往食槽填食,热腾腾的猪食翻卷着白烟,吞没了母亲大半个身子;偶尔,村中人声狗吠混杂其间。这是一副多有意思的安谧的生活场景啊!父亲侧耳听着看着,完全忘记了前一刻身体里潮水一样席卷而来的疼痛。

      虽然下了雪,时间将至十一月,但天还未到最冷的时候,冬日里的太阳,冷清地挂在碧波一样的苍穹之上。

      就这样,父亲要么坐在窗口,像一尊雕塑似的久久地注视窗外,看他尽可能看到的一切,然后陷入沉思,像是在与世界万物默默诀别;或者,也许在追溯弹指逝去的过往,体味温暖如春的记忆……

      那几日,依照县医院医生的嘱咐,已经开始悄悄张罗父亲的后事。

      村中大夫,是个戴眼镜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每天按点为父亲来打点滴,输液,一遍一遍地检查身体。临走对我们说,就这一两天的事啦。胸口的肿瘤已经馒头那么大了,不定何时破,人就归西了。还特意叮嘱从县医院多搞几针吗啡,疼得厉害时候用,让老人少受些罪。不然,疼都能把人疼死。他说,“老人还是有钢骨的,要不早就疼得哭爹喊妈啦!唉!”

      晚上,油灯的灯苗像被人拨弄似的,或明或暗。墙上,人影幢幢,凭添了种诡谲。

      窗外,月华如水,悠悠飞泻,洒在满窗霜花上。

      我们姊妹几个紧紧围在父亲身旁,父亲紧咬着牙关,疼得浑身直哆嗦,好像无数根要命的虫子拼命往他骨头里头钻。他脸上青红不定,嘴唇像啃过炭一样黑。母亲一边流泪,一只手用热毛巾揩父亲额头密密麻麻的汗滴,另一只,紧握着父亲的手。父亲轻哼着,带着那种身体里不停撕裂和叮咬的痛感……这是生命对肉体的最后一道考验!

      父亲安静下来了。疲惫了,也麻木了。一张脸正变得黑灰,声息也越来越微弱。

      他的魂魄正在聚合中溃散。

      游离中,他呢喃着:“孩儿他娘……孩儿他娘……孩儿……”他的手拉着母亲的手,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母亲泣不成声。

      父亲眼中的瞳仁散了,成了一片死寂的灰,像一个无底的深渊。我痛苦地看了他最后一眼。然后,抻开喉咙哇地哭出声来,浸泡泪水的眼睛一片模糊。

      那个年代的人,传统、保守,嘴比金子还金贵,不会轻易吐露心曲。

      然而,他们的爱至死相随,刻骨铭心。

      我问过母亲,但被母亲搪塞了回来。

      家中有张母亲做姑娘时六十年代的老照片,她扎着两根有黑又粗的大辫子,笑靥如花,看去,整个人蕙质兰心,像歌中村里的小芳一样美。

      

    【审核人:站长】

        标题:写给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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