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卷起漫天的雪花,大龙沟死一般的沉寂。她,头发凌乱,眼神空洞,瘫坐在一座新隆起的坟头前。无声,无语,无泪,只听见,她的心,在寒风中碎裂。
她失去了她的孩子,她的第一个孩子,一个还不满20天的孩子。当她背着一大捆柴禾走进家门的时候,她看到摇篮是空的,她的心就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她发了疯似地从堂屋跑到厨房,跑到厢房,甚至是猪圈、牛栏,一边“啊啊啊”的乱语。终于在存放农具和干柴的偏房里看到了正在收拾着锄头和簸箕的婆婆。
“啊,啊,啊”她急得眼泪汪汪打转,一边用手比划着。
婆婆似乎不知道怎么说,做了一个睡觉的动作。
她深呼一口气,咧嘴笑了。哦,原来娃娃睡着了。
婆婆见她没懂,拉起她的手,往东边的大龙沟走去。天气阴冷,北风呼号。她们来到一个小土堆旁,婆婆用手一指,然后用手势比划着婴儿的样子。
她惊愕地张大了嘴巴,随即又摇摇头。婆婆又朝那土堆努了努嘴,看不出来难过。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土堆,轻轻扒拉着浮土,又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婆婆。婆婆点了点头。她跪在地上,手指深深扣进土里,快速地刨着,不一会,就露出了女儿那件破旧的花棉袄的一角。
“啊,啊,啊…”沉闷而有力的呼号声划破了深冬的黄昏。她喊不出来,泪水却早已如水柱般倾泻而下,她要把女儿挖出来,婆婆却使劲拽着她。
“冬冬死了,快把她埋好,不然,死了,都不得安生。”婆婆一边大声呵斥着。
她的手就僵在半空,喉咙哽咽着,眼睛也空洞了。婆婆重新理好坟头,拉她回家,却怎么也拉不动,瘦瘦小小的人此刻像有几百斤,顿在地上。
她一个人在寒风中坐着,心,碎了。远处一株腊梅在风雪中艰难挺立着。
她叫雪梅,是这年春天嫁到吴家的。她虽然生得漂亮,可惜是个哑巴,别人说话,有时听得见,有时又听不清。父亲心疼她,怕她吃苦,一直没寻到合适的人家,直到吴家上门求亲。吴家儿子智障,智力跟几岁的孩子差不多。父亲想,孩子的心智嘛,总该是淳朴的,不会欺负雪梅,他父母又都年轻、身体好,人也不懒,总能帮衬着,把日子过好。
父亲没料到的是,傻子实在是傻子。新婚之夜,他拉着雪梅一起钻进了父母的被窝。
母亲把他们撵到新房去,傻子又跑回来,非得和妈妈一起睡,母亲无奈,只好让傻子睡中间,她和雪梅睡两边,公公也没睡好,别扭了一夜。第二天,村里的两个老光棍阿旺和大柴就围着他打趣:“嗨,昨晚抱着娘们睡,舒服不?”
傻子嘿嘿地笑,“舒服,两个娘们,我娘和雪梅。”
“有没有和雪梅做游戏?”阿旺不怀好意地问道。
“游戏,什么游戏?好玩吗?”傻子不懂。
“看来你不会,哪天我们教你,好不好?”大柴笑着说,露出猥琐的目光。
一个漆黑的夜里,阿旺和大柴教会了傻子做游戏。从此,傻子不再和父母一起睡,天一黑就迫不及待地钻进被窝。婆婆问傻子,傻子说,他要和雪梅做游戏,在她身上做游戏。婆婆又问傻子什么时候学会的,傻子说,阿旺和大柴教他的,玉米地里教的,雪梅不愿意,他们还打她呢!婆婆大骂一声“畜牲”,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对雪梅也没了好眼色。
而雪梅的世界,也从那一天崩塌了。她的眼前时常浮现阿旺和大柴那狰狞的面孔、猥琐的眼神,她想到了死,“死了,就不用再面对这一切了。”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在她心中盘旋,让她无法安宁。她想象着自己跳进冰冷的河水中,让水流带走一切痛苦,带走这被玷污的身体和破碎的心。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种解脱的快感,仿佛只有死亡才能让她逃离这无尽的黑暗。但就在她即将被这个念头彻底吞噬的时候,她又想起了父亲。父亲那苍老的面容浮现在她眼前,他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曾经给予她多少温暖和安慰。她知道,如果她走了,父亲会多么伤心,多么绝望,多少次伸进河边的脚又缩了回来。
一个月后,雪梅怀孕了。婆婆要把孩子打了,雪梅拼死不从,她什么都不管,她只知道这是她的孩子。婆婆支使着雪梅下田插秧,上山砍柴,挑稻谷,砸土石,比以往的活计更多了三分。
孩子生下来,婆婆左看右看,不像傻子,也不像阿旺和大柴,倒是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很像雪梅,婆婆又看看雪梅,心里十分别扭。第二天,婆婆就把雪梅赶出去做工了,她在家做家务看孩子,饿了就喂米糊糊。这天,孩子只是哭,米糊糊一口不吃,婆婆急得团团转,怕饿坏了,心想,蜂蜜水有营养,于是硬灌了一碗野蜂蜜水下去。没想到,不久孩子就腹部鼓涨,呼吸困难,等婆婆发现时,已经小脸紫胀,气绝而亡。
雪梅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颗粒不进。她原本圆润的脸庞变得消瘦而憔悴,皮肤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变得蜡黄而干涩,仿佛被风干的纸张。眼睛深深地陷进眼眶,眼白布满血丝,像是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她的眼神空洞而迷茫,头发凌乱不堪,几缕枯黄的发丝贴在额头,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嘴唇干裂,裂口处渗出一丝丝血迹。她整日身体蜷缩着,坐在冰冷的地上,双手紧紧抱着摇篮里的铺盖。婆家怕闹出人命,派人通知了雪梅的父亲。老父亲看着憔悴、近乎痴傻的女儿老泪纵横地说:“亲家,孩子我领回家了,是死是活,不用你家承担,你重找一个儿媳吧!”说完,头也不回地带着雪梅回了家。
春去秋来,雪梅在父亲的宽慰和照顾下,脸色红润了,笑容也多了起来。
隔壁村的陈海老实木讷,家境贫寒,30岁了,还是光棍一个。他是雪梅的表哥,他勤劳壮硕,插田打麦,有一身好力气。秋收到了,陈海给雪梅家做工,不慎被石头砸了脚。家里又无其他人照顾,父亲让他在家休养。雪梅负责端茶送水,每次她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地落在陈海身上,却又很快移开,她发现表哥的背影是那样健壮,他的眼神是那样清澈。陈海也对这个小表妹很好,他发现雪梅除了不会说话,听力不是很好,其实很漂亮,很聪明又很勤快。每次他说话,雪梅都会认真地听着,眼神里满是温柔。一来二去,两人渐生情愫,院子里的桃花在春风中也悄然开了。
父亲正愁雪梅没有一个好归宿。一个晴日的午后,陈海表明了心意,父亲也很高兴,他知道陈海从小孤苦伶仃,只让给雪梅做三套新衣服,以后对她好,就满足了。晚上,父亲就叫来两边族里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做媒,敲定了婚事。
第二年春天,梅花怒放的时节,雪梅怀孕了。陈海高兴的像个孩子一样,不让雪梅下地干活,就是洗衣做饭,也不让,他总是早早地下地干活,到了饭点,就回家做饭。老岳父看着女儿渐渐隆起的肚子,也满是欣慰。
陈海父母都早已不在,到了临盆的日子,陈海早早地把岳父岳母请了来,也请来了村里经验丰富的稳婆。雪梅顺利生下儿子,又白又胖。
别的孩子几个月就咿咿呀呀,喊爸妈,雪梅的儿子阿毛快两岁了,还不会说话。雪梅夫妻凑了路费,跑了省城最大的医院,医生诊断阿毛是先天性聋哑,并且因近亲结婚,视力也会越来越模糊,直至失明。雪梅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眼前一片模糊,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医生的话像一把沉重的锤子,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紧紧抓着陈海的手,指甲嵌进他的掌心。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儿子那无辜的眼神和稚嫩的脸庞。“怎么会这样?”她的心里反复念叨着。陈海低声抽搐着,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外面的雪下得正大,她知道,他一直在。
夫妻俩带着孩子回家,大巴车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时而颠簸,时而平稳。雪梅望向窗外,风雪中,几株腊梅坚韧而挺拔,花瓣薄如蝉翼,却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她情不自禁地笑了,眼神坚定,她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又聋又哑又瞎,不怕。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她在心里默默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