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年时,听奶奶说,附近村子一个老汉掉到茅缸里了。
茅缸就是茅厕。简易的小棚子,内里地下置有一个大缸,屎尿顺着小滑梯般的通道滑向缸内。这也是一种积攒农家肥的手段。春季时,农户会用长长的瓢舀出这些自家制造的屎尿,挑往田地里泼。那是一种陈旧了的浓烈的屎尿味。
我:那……那老汉最后咋样儿了?
奶奶:死了,淹死了……
天啊,淹死在了茅缸里。
奶奶还说,他浑身带着屎尿及白蛆,被儿子儿媳捞上来;蜷缩着身子,但早已硬了。奶奶还狐疑地说那儿子倒是很孝顺,一点儿不嫌弃自己的爹,用清水把尸体清洗干净……
那画面一直到现在都如在眼前,透着无尽的陈旧的翻涌着的浓烈的屎尿味儿。
那儿子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给死去的爹擦洗身子的呢?会流下眼泪么,会嫌弃得如同给一只老狗清洗身子么——这如人如狗的掉进了茅缸里浸着屎尿和蛆的烘臭的老爹……
奶奶说这的时候,眼中也透着恐惧和无奈。
老人都怕死,他们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死……
他们只有歌颂,歌颂那孝子孝女、孝媳孝婿——因为他们的小命,他们的未来,在孝子孝女、孝媳孝婿手中……
与其当着面儿辱骂糟践他们,不如歌颂——或许如此,自己的晚年及死相才不会很难堪……
而在自己的心中,他们或许已经将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骂了八万遍了……
(二)
仍是少年时,听奶奶说。
一个老婆子独自带大儿子女儿,让他们成家立业。儿子和儿媳搬到了街上开起门面,老婆子从自家菜地刨了蒜苗出来,也不进儿子儿媳的门面,独自坐在门口一侧的地上卖自己的蒜苗。
儿媳让她进屋,她也不进。说是正午儿媳做了热汤面,请她吃了一碗。她美滋滋地吃了。她是识趣的,来卖蒜苗,一来算是亲近了儿子儿媳,不至于落下话柄;二来待在门外,儿子儿媳与她划清界限,她也划清界限。给饭吃就吃,不给就不吃。
后来我在郑州,一次出门买菜,社区路边有一位拘谨的老阿姨在卖菜。都是新鲜细嫩的南瓜、苋菜等,或是自己种的。我挑选一个小南瓜,要付钱,问她能不能扫码支付。她无奈但友好地拿出一边的二维码让我扫。扫后付款,我让她确认是否收到。她委屈巴巴但小声谨慎地说——
没手机,儿媳会收到的……
一旁另一位卖菜的老人热切地说:下回给她现金,给现金……
(三)
老家有一个接生婆,我出生时就是她来接生的。
每次在官道上见到我,她就指着我,说:“龟孙,龟孙……”
奶奶与她戏谑着说话,并拿手臂捅捅我,示意我反击。
我:你才是龟孙哩,你才是龟孙哩……
她是尖脸儿细眼,还算是一位不错的老太太。她当时在大街上晃悠,也捡些瓶子。
后来听奶奶说,她疯了,儿子女儿将她锁在屋子里。她在床铺上撒尿屙屎,并伸手接尿,透过窗户往窗外女儿还是儿子的身上挥。
——这让我想到残雪《黄泥街》中的人物——疯癫了的众生。
后来,奶奶也在屋子里屙屎拉尿,她的孩子们也说她疯了……
他们疯或者不疯,似乎取决于他们的孩子……
有人说——当你看到一只蟑螂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一窝蟑螂了——我觉得,我的涧岭店街,也是某种程度上的黄泥街了(而在江南及国外等地,我亦看到黄泥街中的场景及人物——黄泥街不单单是一个时代、地域、民族、国家的问题——它是一个持续的问题——人间处处黄泥街)。而再次回乡,我将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回去呢。
或许,像残雪那样——
我去找,穿过黄色的尘埃,穿过被尘埃蒙着的人影,我去找涧岭店街。
或许,像残雪那样——
我的影子在火热的柏油路上茫然地移动,太阳把我的眼眶内晒得焦干,眼珠像玻璃球似的在眼眶里滞住了。我的眼珠大概也成了死鱼的眼珠,我还在费力地辨认着。
涧岭店街也刮风,也下雨,也有污浊的粪便在暴雨时从某处漫出来,男女老幼也常年害着咳嗽——也有那各式各样黄泥街中的人物……
如果我老家的人看见我把涧岭店街比作黄泥街,他们会不会恨我……
或者,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根本没有看过《黄泥街》……
我:残雪阿姨,我想请您写一个意见书,对于街上的垃圾问题,以及人心中的垃圾问题。您能不能提出什么合理化的建议?咹?我正在搜集下面的意见,打算反映到上面去……喂,残雪阿姨,别跑,站住!我是说,当你在早上快醒的那一刻,在蒙蒙眬眬中,你是不是感到了一种兆头?或者你是不是猛然一惊,意会到了一个什么问题?啥,干吗我要牺牲?请您老顾全大局,关于陷阱的事。我梦见满塘死猫,树尖……有一个雷,落在谁的屋子里,红光一闪……
残雪,我爱你!
(四)
清早,我坐在床畔读《黄泥街》。昨夜刚刚剃过圆寸头,穿着内裤,光着白皙的身子,我将书放在腿上,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去挠头。虽然昨夜洗过了头,可是头皮屑还是撒下来,像下黑雨,像沙尘暴,像墨黑的灰屑,落在白黄色的书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