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在树木家族中名不见经传。与柚木、楠木等实木比,它的材质不够坚硬;与冷杉、红松等参天大树比,它不够高,不够伟岸。可是,它的身上,也有许多故事值得讲诵。
我们柳家村,姓柳的户众多,所以大家都喜欢栽柳。我家老屋院后的水塘边,静静立着几棵老柳树。它们扎根在湿润的泥土中,枝干粗壮如盘龙,树皮上斑驳的纹路像是岁月刻下的印记,无声诉说着五十余载的光阴。柳树的根扎得很深,保护着塘堤。巨大的树冠像大伞,为我家后院墙遮风挡雨。
春天来临,柳树最是鲜活的。三月细雨如烟,柳枝上缀满嫩黄的芽苞,像一粒粒翡翠缀在绿丝带上。奶奶常说:“柳芽是春天的馈赠。”她会踩着晨露,摘下一篮芽苞,洗净焯水,拌上香油和碎肉,裹进面皮蒸成包子。揭开蒸笼的瞬间,雾气裹挟着清香扑面而来,咬一口,嫩芽的微涩与肉汁的鲜甜在舌尖交融,仿佛吞下了整个春天。我曾问奶奶为何偏爱柳芽,她眯着眼笑:“老话讲‘春吃柳,夏吃桑’,柳树芽养人哩!”那时的我不懂,只记得她围裙上沾着面粉,站在灶台前的身影,与窗外摇曳的柳枝一样温柔。
盛夏的柳树,枝条垂入水塘,宛如少女对镜梳理长发。家人习惯在树荫下摆着竹榻,母亲常在午后煮一壶柳叶茶。她将新采的叶片洗净,与薄荷同煮,琥珀色的茶汤盛在粗瓷碗里,入口微苦,回味却甘凉沁脾,特别解渴。小时候,蝉声聒噪的午后,我常赤身躺在竹榻上,听母亲讲柳树的故事。母亲说,我们农家用的家什,许多都是柳条制品。建筑工人头上的安全帽以及古时候士兵打仗时用的盔甲,也是柳条编织的。我听着听着就进入了梦乡,母亲的声音和柳叶沙沙声混在一起,成了夏日我最安心的摇篮曲。如今回想,那碗凉茶里藏的不仅是解暑的清凉,更是母亲将草木化作温情的智慧。
秋风起时,柳叶染上金边,爷爷便扛着镰刀来修剪枝条。他粗糙的手掌抚过柔韧的柳条,像抚触老友的脊背。爷爷发现一棵柳树的主干上流出了新鲜的树渣,他忙从家里拿来一点“六六六”药粉,细心地堵在小洞口上,一袋烟光景,从洞里爬出一条约五厘米的虫子。虫子通体白色,在地上翻滚。爷爷说,你不要看它长得美,它可不是善茬,专啃柳树的心。爷爷的话让我懂得,世上有些“美”是伪装的,而骨子里则藏着丑陋。
爷爷说,柳木七分柔三分刚,最适合编器具。他将柳树枝条浸入温水,待皮肉分离,手指翻飞间,箩筐、簸箕渐成雏形。老屋墙角堆着他编的鱼篓、菜篮,篾条交错如经纬,泛着经年累月的光泽。难怪周围十里八乡都叫我们村为“筐柳村”或“簸箕柳家”。我家最珍贵的当属那把清代圈椅,柳木弯成流畅的弧线,椅背雕着缠枝纹,两百年风雨未曾朽坏。“南竹北柳,咱祖辈靠它活了一代代人。”爷爷的话里透着自豪。
隆冬季节,柳树褪去繁华,枝桠嶙峋如墨笔勾勒的水墨画。小时候,在村里当小学代课老师的父亲,常指着枯枝教我背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他说古人折柳送别,因“柳”谐“留”,柔条千尺,尽是欲说还休的离愁。堂屋里那把圈椅静静立着,扶手被磨得发亮,仿佛能触摸到旧时光里老祖宗围炉夜话的温度。村里老人念叨“生不睡柳木床”,说阴气太重,父亲却嗤之以鼻:“柳皮里的水杨酸能退烧,阿司匹林都学它!迷信哪敌得过科学?”我想,所谓文化,不正是这些草木与人间烟火糅合的故事吗?
如今,老柳树还立在水塘边,依旧在四季轮回中沉默伫立。它不争名,不争利,把一切都奉献给人类。它从不自恃高贵,和我们没有距离,朝夕相处,它是我心中最具形象、最为美丽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