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是什么?是用来聚气的。
平时,人都是散的,像散落在墙角里的苔花、原野上的蒿草,又像淹没在楼群中的一棵树、一朵尘埃……思念在时间的罅隙中,欢笑也有半个压抑。在各种表格、各个零件、无数关系、多种会议、每个舞台中……身不由己,漂浮,沉没,挣扎,裂变。让时间的洪流,漫过疲惫的皮肤,沧桑又钝感。
所以,年来了,年很大,称之为大年。大年聚的是心气。
大年三十之夜,是必须要团聚的。归家的路程充满魔力。平时的地铁站、高铁站、汽车站、服务区,即便有再多的人,总有那么一点空洞无趣,总萦绕着一种浮躁又孤独的气息。然而,在过年回家的路上,你却能在这些地方感受到陌生人无端的善意与热情,盎然春意拂面而来。
如一场爱的奔赴,没有彷徨和犹疑,冲锋陷阵,蹈火以往。那个路程的终点,有一个最具吸引力的磁场。你回到灵魂的归宿地,尽情倾诉一年来的苦累和疼痛,忘掉所有外在的浮华和焦虑,回到母亲最初的温暖怀抱,回到那段任性晚归也不惧父亲训斥的少年时光。那个磁场,叫家,是一个永远为你的记忆亮灯的地方。
年,如此宏大的年,给了你这个权利、这份福报,它汇聚记忆的碎片,制造崭新的临在,馈赠了你休憩心灵的时机。
好久没见的兄弟姐妹,在除夕夜聚在一起吃饸饹、红烧鱼、炖排骨,褒贬春晚……好久没有来往的亲戚,敲门,开门,笑脸相对,茶酒款待……你才发现,原来你的背后,还有一个家族。
想起年少时候的大年夜。父亲、母亲、妹妹、弟弟和我,挤坐在一个条纹小沙发上看春晚,炉子上是父亲煮的一大铝锅肉。鸡骨架和猪肘子的香味,仿佛把一年的故事凝聚在了那飘而不散的浓郁里。妈妈呢,组织我们一边看电视,一边包饺子,包一两千个,用篦帘冻好了,一批批的,存放在窗台下的一个大缸里。年节时间,父母休假,我们一家人打扑克儿,玩骨牌,比赛下象棋、军棋、跳棋……饿了,就从大缸里取出饺子下,就着一块儿冷骨头吃,没有饭点,饿了就吃,很肆意。此刻想起来,我竟然没有写寒假作业的记忆,只记得一家人聚在一起,玩得忘我,十分美好。
年年花相似,渐渐人不同。时光不居,曾经的浓郁,恍若隔世。之后我们三人各自成家,添了新的家庭成员,大年初三成了我们常相聚的日子。再然后,父亲走了。母亲还会煮骨头,还会在冰柜里冻几百个饺子,只不过总是让我们带走,说自己一个人吃不了……过年,需要你勤快,也包容你的懒散与想念。
年,是驿店。它聚集人气,唤醒清冷外衣下滚烫的心,让每个人体会爱的深浅、情的浓淡,发现各种不同的感受力。
已经生疏平淡了的发小,在年节的某一个聚餐中,推杯换盏,拽出过往的谷穗,还算饱满,还算香甜。志同道合的朋友,相约一起包饺子,头天晚上在微信群里商量着,谁拿几根菜葱,谁拿几头腊八蒜,谁来和面,谁来洗碗……就已经兴致盎然,妙趣横生了。情投意合的知己,相约吃祝福饭,送上精心准备的小礼物,心灵交通,彼此成全,成为两棵守望助缘的树,一起繁茂。如果你喜欢打牌,就和家人朋友坐在一起,玩儿捉黑枪、干瞪眼、跑得快、升级、拱猪……几块钱的赌注,也惊心动魄。
你可以彻夜不眠,打游戏,打扑克,玩麻将,喝酒……然后睡到自然醒,做一个懒散的小猪。你可以饕餮,减肥,那是年后才考虑的。你可以到电影院,看《热辣滚烫》《第二十条》《飞驰人生》……用来积累你的谈资。你可以请你喜欢的老师去喝茶,谈一谈你心底的小秘密。你可以陪孩子到广场上放风筝,一边奔跑,一边穿越到你那个没有放过风筝的童年。你可以在跨年的时候,回信息回到手软,弥补你被已读不回的失落。你可以写一首诗,感慨年只是一个时光的码头。你可以买五颜六色的新衣服,其中有一件是东北大花袄。你还可以用力感慨,在冷静增加的年龄数字中,怎样长大成人,慢慢变老……
年很大度,它是补给站,是爱的拱桥。
零点零分。一句过年好,是人心的连接,这个世界并不孤单。你被人惦记着,牵挂着,爱着。你也牵挂着,惦记着,爱着别人。因为有年,爱可以表达。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即使他失联了,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会懂,他在那里,是一件多宝贵的事情,你在这里,是一件多温馨的事情。
那挂在屋檐下、映亮寒风中摇曳的瓦菲、比肩齐飞的大红灯笼,那朋友练习了几十遍、写在牡丹花纹纸上、送到我单位门房的福字春联,那站在高跷上扭摆身姿、举着红绸伞穿着马面裙、颦笑盈盈的社火表演……都是嘉礼,是年的蒙太奇。让大年更有感觉的,是爆竹的硫磺味道。火药聚在一起,点燃后,冒冒失失冲向天空,忽闪着漫天璀璨的花朵,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烟花易冷,所有的聚散,早已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在越来越多元化的时代,年味变淡是趋势。在原始社会,一堆火可以是所有人的聚焦,而现在牵动你神经的东西太多啦。就像世界有不完美一样,年,总是有缺憾。然而,过年的惯性意识太强烈,年仍然是许多人心心念念的那道月光。
聚散大年。聚集烟火的地方就不可能都是童话。
“老公,不怪我和你恼,你和我三舅碰杯,杯子拿的咋能比我三舅还高呢……”
“二姨给了二百压岁钱,三姨给了一百块,三姨也太小气了……”
“别吵了,别吵了,你们哥几个一年没回来了,回来就吵……还不如不回来呢……”
年,也聚人情世故,江湖冷暖。
来不及感慨了,因为,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总要散的。那些散在细胞里的酒精还没有完全消退,有些亲戚还没来得及去串,你和喜欢的人还没有吃个饭……然后,外地的,该走了。本地的,该上班了。即便使劲挽留年味,也不过是到了正月十六,还是会淡下来,散开去,回归日常。年,是一场梦,聚散两依依,也都来不及。贾宝玉说,喜聚不喜散。谁不是呢?这人类相通的悲欢啊。
弘一法师说:“缘分本来就稀薄寡淡,相伴一程,已是万分感激。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只要同行的时候是快乐的,就是好的相遇。至于怎么走散的,并不重要。”我说,真正的心只要在过一起,就永远不会走散。哪怕相隔时空大海,哪怕心负累到无限虚无,那曾经碰触过的柔软感觉,就是永恒。缘聚缘散,都有意义。
这样,曾经喧嚣拥挤的大年,忽然被冷落了繁华。油并未加满,袖子还没撸起,行装也未修整,你们已出发。出发在料峭春寒里,行走在求生求存的路途上,像散落在尘埃中的花瓣,在一个暂时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努力芬芳,努力重新丈量时间,规划明天的生命清单。
下一个大年,还有点遥远。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