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年立夏清晨，父亲都要把它擦得锃亮，秤杆上的金星在晨雾里泛着冷光。母亲说这杆秤称过三代人，戥星里嵌着我祖父抽旱烟时崩落的火星子。
天还没亮透，巷口的青石板已响起木屐声。张瞎子挑着两筐带露水的蚕豆往菜市口挪，竹扁担压弯的弧度像极了秤杆。我蹲在门槛上剥新蒜，辣气钻进指甲缝，把五岁的立夏腌渍成永远褪不去的刺痒。
灶台上铁锅咕嘟冒着泡。乌桕叶在沸水里翻滚，渐渐熬出墨玉色的汁。母亲将淘净的糯米倒进陶瓮，米粒在黛色汤液中沉浮，像无数溺水的月亮。蒸汽蒙住她的圆框眼镜，却遮不住眼尾那两道比秤星更深的皱纹。她说乌米饭能驱邪，我却总觉得那些黑珍珠般的米粒里，裹着整个春天的魂魄。
巷尾忽然炸开孩童的喧哗。王家双胞胎举着红丝线缠的蛋兜疯跑，鸡蛋在粗布兜里撞出闷响。他们身后跟着瘸腿阿四，这个旧社会的私塾先生总在立夏这天教孩子们玩斗蛋。去年他那只画着钟馗脸的鹅蛋撞碎十七枚鸡蛋，最后被吴铁匠家的傻儿子用铁蛋砸得稀烂。
日头爬上苦楝树梢时，父亲终于支起竹匾。我赤脚站进藤编的称人筐，秤砣在铜杆上艰难爬行。祖父留下的紫铜烟袋锅突然从梁上坠落，在青砖地上敲出清脆的颤音。父亲数着戥星的手顿了顿，那些磨损的刻度里，是否还游荡着某个立夏的亡魂?
城隍庙前的柏树渗出琥珀色的脂。卖香烛的赵寡妇摆出三牲供品，肥腻的猪头瞪着浑浊的眼。穿灰布衫的道士摇响铜铃，念咒声和知了叫混作一团。戴红肚兜的婴孩在蒲团上啼哭，他手腕系着的五色线被香火熏得发黑——这些本应辟邪的物件，倒像拴住亡灵的锁链。
2
我攥着母亲塞的熟鸡蛋溜出法场。护城河漂满纸扎的莲花灯，烛火在暮色里明明灭灭，仿佛溺死者不肯瞌上的眼。对岸酒肆飘来煮黄酒的香气，混着女贞树的浓香，酿成某种危险的芬芳。十七岁那年的立夏夜，我就在这里看着刘掌柜的傻女儿投河，她绣鞋上的并蒂莲在月光下开了整夜。
粮仓后墙根突然传来呜咽。老魏头抱着他咽气的黄狗蜷在阴影里，狗脖子上还系着去年的立夏红绳。这个给地主扛了半辈子粮的佃农，此刻正用缺齿的牙啃咬狗耳朵，似乎想把最后一丝温热咬进记忆。我转身狂奔，直到撞翻孙瞎子算命摊上的签筒，竹签撒落如白骨。
父亲的手表停在十一点零七分。那是他最后一个立夏，肝癌把他瘦成一把枯柴。秤砣滚落床底时，母亲正往他嘴里灌乌米粥。黑汁顺着嘴角蜿蜒，在他雪白的中山装上画出诡异的符咒。临终前他忽然攥紧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成秤杆。
拆迁队推倒老屋那日，我在废墟里刨出那杆铜秤。秤盘里积着雨水，倒映出瓦砾堆上盘旋的乌鸦。王二麻子的剃头挑子被压在水泥板下，铜盆里的薄荷早枯成褐色标本。张瞎子摸索着捡起半块青砖，说是要带回养老院当枕头。
今年立夏，我在殡仪馆给父亲烧纸。锡箔元宝在铁盆里蜷成灰蝶，热浪扭曲了墙上的电子钟。管理员老周蹲在台阶上剥蚕豆，豆荚爆裂声像极了骨灰盒开合的响动。他突然说起年轻时在乡下称人，称完要把孩童倒提三下，这样魂儿才不会被恶鬼勾走。
暮色吞没最后一缕烟灰时，我摸出珍藏的铜秤砣。这个见证过三代人分量的金属疙瘩，此刻正把我的掌纹烙进它的年轮。远处新盖的购物广场亮起霓虹，"立夏促销"的电子屏把夜空染成病态的嫣红。穿露脐装的姑娘们举着奶茶嬉笑而过，她们手腕上的运动手环闪着绿光，像极了当年驱邪的五色线。
3
护城河早已填平改成步行街。仿古画舫载着游客穿梭，船头音响循环播放电子蝉鸣。我蹲在曾经的河岸位置，从肯德基纸袋里摸出茶叶蛋。蛋黄碎在指间时，忽然想起母亲腌的流油咸鸭蛋——那些封存在陶瓮里的立夏，终究敌不过真空包装的保质期。
深夜的便利店亮如手术室。穿黄马甲的外卖员靠在冰柜旁打盹，头盔下淌出的汗在立夏的空调冷气里结成霜。收银台前的关东煮咕嘟作响，海带结在辣汤里浮沉，像极了漂在记忆里的莲花灯。我数着钢镚买下最后串墨鱼丸，咬破的瞬间，腥咸的汁液突然与三十年前的乌米粥滋味重叠。
回家的天桥上，流浪汉正用粉笔描摹节气图。残缺的"立夏"二字旁画着扭曲的秤杆，几只飞蛾围着路灯光晕盘旋，仿佛他撒出的纸钱。我掏出所有硬币放进破碗，金属撞击声惊醒了蜷缩的泰迪犬——它项圈上的电子牌闪着蓝光，定位芯片取代了辟邪红绳。
推开门，电子日历泛着幽幽绿光。空调换气口喷出的薰衣草香精里，我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乌桕叶苦涩。衣柜底压着父亲的中山装，樟脑丸把墨渍腌成了永恒标本。忽然想起老屋灶台裂缝里，总藏着逃过称量的蟑螂——它们此刻是否正在某栋写字楼的夹层里，咀嚼着变异的立夏?
冰箱冷冻层还有去年冬至的汤圆。糯米团在微波炉里转着，渐渐胀成苍白的脸。显示屏上的倒计时像极了铜秤杆的刻度，只是再也称不出人间的分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