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的列车碾过铁轨，在暮色最浓时抵达粤西的边远小站——化州站。 站台上那盏高高挂着的路灯，像极了父亲烟筒里明灭的火星，在我漂泊的岁月里忽远忽近地亮着。
推开老屋熟悉的门，水烟筒特有的竹香便裹着烟丝味儿涌来。父亲照例坐在客厅的藤椅上，双手扶着的水烟筒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电视机在放着抗日战争的片子。他粗糙的手指捻着烟丝，动作迟缓还带着轻微的抖动，像在编织某种古老的仪式。烟筒里蓄着半壶清水，我常疑心那水中浸泡着太多未及诉说的光阴。
"咕噜——咕噜——"水烟筒的喉音在寂静里荡开，父亲的颧骨在烟火明灭中忽隐忽现。他吸烟时总要微微仰头，仿佛要把整片星空都吸进肺腑。烟雾从鼻孔和嘴上徐徐逸出，在灯光里洇成青灰的云，恍惚间竟与母亲熬煮草药时的蒸气重叠。那年母亲走后，父亲就迷上了这支二尺长的水烟筒。竹节上的虫眼被他细细填上黄铜，说这样烟气才醇。
水烟筒旁边的茶几上常年搁着个铁皮盒，里头放着金黄的烟丝。父亲总说这是镇东头陈伯晒的烟叶，须得立秋后第三场露水润过才够味。我看着他佝偻着背卷着烟丝，指缝里嵌满泥土的颜色，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执犁的手也是这样翻弄春泥。那时烟筒水声清亮，而今却像掺了沙，在父亲深长的呼吸里发出呜咽。
父亲常对我述说水烟筒的前世今生。对于粤西和广西沿海的老百姓来说，水烟筒不仅是抽起来爽口，也是一种联络感情的工具。九十年代出门做生意的茂名湛江人，不论到哪随身带着水烟筒。在火车车厢、旅馆偶遇一看水烟筒，向前问一句：湛江(茂名)的?得到肯定答复后，就说，大家老乡，烧口烟先，跟着抓起烟筒猛吸。大家都很开心，你一轮我一轮吸下来，感情一下融洽了，有的还因此而相识做成了生意。水烟筒虽然现在只在粤西和广西沿海常见，但以前珠三角一带也是流行抽大碌竹的，在《七十二家房客》里都可以看到水烟筒。后来由于城市化进程和外地人口涌入，大家觉得水烟筒不太卫生，一支烟多人抽，自带烟筒也不方便，这一大截竹筒也挺重。加之生活节奏又快，所以珠三角城里人大多转成抽纸烟了。而粤西及周边地区，经济相对落后，人们生活节奏慢，有时间抽水烟筒，所以延续至今。现在广东地区除了粤西，江门新会一带农村也有吸水烟筒的，广州郊区也有少量。
但是父亲有慢性支气管炎，常咳嗽，所以我和哥姐妹们常叫父亲戒烟。但是戒烟谈何容易，父亲总是笑着应允说吸少点吸少点。但对于水烟筒到底对身体有没有危害，民间的说法也是有争议的。首先要肯定的说，烟丝中含有尼古丁，肯定对身体有害，为了健康什么烟都要少吸为好。但也有人说，水烟筒的水有过滤尼古丁和焦油的作用，烟经过水，吸起来不烧嘴，有种清凉的感觉。从烟筒里的过滤水就可以看出，倒出来的水颜色发黑。
吸水烟筒和看电视是父亲的乐趣，我们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我深信，自从母亲去世后，水烟筒已成了父亲安放感情的工具。
有时我会举起相机，父亲便局促地掐灭烟丝。他不懂什么叫构图光影，却会在按下快门的刹那挺直腰杆笑着，仿佛要替镜头外的女儿撑起什么。照片里的水烟筒永远斜倚在藤椅旁，竹节上经年的包浆泛着琥珀色，倒比父亲新添的白发更显光阴的质地。
春节前归家那夜，寒雨敲得瓦檐叮咚作响。父亲摸索着起身，烟筒不慎碰翻在地。我弯腰去捡，掌心触到筒身某处凹凸——借着摇曳的烛光，竟辨出歪歪扭扭刻着母亲的名讳。我心里一阵酸楚。水珠顺着竹纹蜿蜒而下，不知是洒落的烟筒水，还是父亲浑浊的老泪。
父亲已八十高龄，每次只能在家门口目送我。最近一次返城打工，父亲执意送我到村口榕树下。他的身影在晨雾中拖出长长的影子。车启动时回望，父亲站成了苍灰的剪影渐渐模糊，唯有那点暗红的火星，在薄雾里明明灭灭，像极了儿时母亲留的那盏守夜灯。
如今我的行囊里总躺着截老竹片，是从父亲烟筒上悄悄削下的。异乡的深夜里摩挲这片凸起的竹节，指尖便传来遥远的震颤。恍惚间又看见老爸提起水烟筒，取两撮烟丝，在指尖处来回揉搓成一个小球，点上明火，静静地吸了一口又一口，然后吐出淡淡的烟圈。烟筒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响着，我细听着这美妙的响水声，想着这“烟波浩淼”和空气中一缕烟圈、两缕烟圈、三缕烟圈，烟圈袅袅……咕噜水声漫过小院，烟圈缕缕慢慢荡溔开去。看见烟霭中父亲仰起的瘦削的脸庞，皱纹里泊着半生风雨，却在对上镜头时绽成笑容。
千里之外，我又拔通家里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熟悉的声音和烟圈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