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行吟录》
"快看!迎春花瀑!"母亲突然抓住我的衣袖,惊得枝头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我这才惊觉,不过七日未归,整座城已浸在鹅黄烟柳里了。父亲背着老式帆布包走在前面,灰白鬓角沾着几星柳絮,倒像是春天特意给他别上的勋章。
花山拾翠
花山公园的台阶还留着昨夜春雨的吻痕。迎春花从石缝里挣出来,藤蔓绞着青苔织成金线帘幕。母亲弯腰去扶被风掀翻的花枝,靛蓝毛衣上顿时落满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碎屑。我举着手机追拍,镜头里却总闯进父亲佝偻的背影——他正踮脚去够垂到眉梢的连翘,老花镜滑到鼻尖,模样活像只笨拙的采蜜熊。
转过九曲桥,紫玉兰突然撞进眼帘。那些紫绸般的花瓣裹着晨露,在风里簌簌抖动,倒像是贵妃出浴时抖落的纱衣。母亲忽然哼起《牡丹亭》,水磨腔混着鸟鸣,惊得花瓣上的露珠滚落下来,正砸在父亲捧着的保温杯上。"老头子,给我拍张照。"母亲理了理鬓发,倚着缀满紫花的枝桠。父亲手忙脚乱掏出手机,取景框里却只剩晃动的花枝,急得直跺脚:"你等等,这花儿太闹腾!"
最妙是山腰的杏花林。粉白花瓣落在青石小径上,被游人踩出细碎的响动,像踩着云絮行走。母亲捡起一朵完整的杏花别在耳后,笑纹里漾着少女般的狡黠:"当年你爸追我时,总往我家窗台扔杏核。"父亲的老脸顿时涨成杏红色,背过身去假装研究石碑上的刻字。我偷笑时瞥见碑文,竟是前朝文人咏杏的诗,墨痕里渗着淡淡的胭脂色。
柳岸观澜
人民公园的湖岸垂着千万条绿绦。新柳的嫩黄还未褪尽,远看像笼着层薄纱。母亲伸手去够低垂的柳枝,腕间玉镯与柳叶相碰,发出清越的叮咚声。父亲忽然从包里掏出保温杯:"尝尝我新泡的明前茶。"茶汤里沉着两朵野菊花,倒像是把整个春天都饮进了肺腑。
湖面漂着几瓣早开的樱花,粉白与嫩绿在涟漪间追逐嬉戏。母亲指着对岸的紫李林:"看那颜色,像不像你小时候穿的灯芯绒外套?"父亲眯眼细看,忽然转身往家走:"我去拿相机,这景得拍下来。"母亲笑着拽住他:"老古董,手机不就能拍?"可父亲固执地摆摆手,背影渐渐融进柳烟里,倒像是去赴一场与旧时光的约会。
我留在原地看游鱼啄食柳絮。那些银鳞小东西聚在柳荫下,时不时跃出水面,搅碎一池翡翠。忽然有片紫李花瓣飘落水面,鱼儿们竟追着花瓣游成蜿蜒的队列,倒像是春天在指挥一场水下芭蕾。
春山论画
父亲抱着老式海鸥相机回来时,鬓角沾着樱花瓣。母亲嗔怪他磨蹭,却细心地替他拂去肩头落英。紫李林在午后阳光下蒸腾着淡紫色的雾气,父亲举着相机左比右划:"这构图得取三分春色,留七分遐想。"母亲白他一眼:"酸文人!"自己却悄悄调整丝巾角度,好让那抹靛蓝与紫李相映成趣。
我倚着朱漆栏杆看云影掠过树梢。新叶在风里翻出银白的背面,像无数振翅欲飞的玉蝶。父亲忽然指着远处:"看那对老夫妻,打太极的姿势多像白鹤晾翅。"母亲顺着望去,忽然轻声说:"咱们也这么看了四十年风景了。"她鬓边的白发被风撩起,在春光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下山时遇见卖花的老妪。竹篮里躺着几枝带露的野樱,母亲挑了两枝,说要插在家里的青瓷瓶里。"这花最不经留,"老妪边包花边说,"可开得最热闹的时候,能把整条街都映红呢。"父亲付完钱,忽然转头对我说:"下周还来吗?听说牡丹园的芍药要开了。"
归途拾韵
暮色漫过城楼时,我们抱着沾满花香的衣襟往家走。母亲鞋尖还粘着片杏花瓣,随着步伐一颤一颤,像只不肯离去的粉蝶。父亲忽然哼起《在希望的田野上》,跑调的嗓音惊飞了道旁槐树上的麻雀。母亲笑骂他:"老不正经!"自己却跟着轻轻和唱,晚风里飘着淡淡的茶香与花气。
路过老城墙时,迎春花从砖缝里探出头来,在暮色里燃成金红的火把。母亲忽然说:"这花开得这样急,倒像是怕错过什么似的。"父亲握紧她的手:"错不过的,咱们不都看着呢么。"城墙根下,几株晚开的连翘在阴影里静静吐蕊,金黄的花盏盛着最后一线夕照,恍若凝固的时光。
推开家门时,玄关的镜子映出我们三人的模样:母亲鬓角的杏花已有些蔫了,父亲肩头还落着片紫李花瓣,我的帆布鞋上沾满各色草籽。母亲对着镜子整理头发:"明天该去扫墓了,给你外婆带束花。"父亲默默把相机里的照片导到电脑,忽然说:"把今天拍的杏花和那年你外婆院里的比比,看看哪个更艳。"
窗外,月亮爬上玉兰树梢。那些白天还喧闹的花影,此刻都成了窗棂上的水墨剪影。我泡了杯父亲留下的明前茶,看嫩芽在杯中舒展沉浮,忽然懂得春天从不曾错过任何人——只要我们还愿意在晨光里驻足,在落英前弯腰,那些转瞬即逝的美,便会化作掌纹里蜿蜒的河流,永远在血脉里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