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61年深秋一天的凌晨,母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送我上学。
“上英,醒醒”朦胧中是母亲轻轻的叫声。睁眼一看,微弱的煤油灯灯光下,母亲站在床沿,朝我微笑。母亲见我睁眼醒来,便说:“已鸡啼两阵啦!起床上学吧!”我赶快起来,边揉眼睛边问:“娘,天还未亮吧?”母亲给我递过上衣,说:“傻仔,无使急,快把衣服穿上,别受凉了,现在才鸡啼两阵。还未天亮,我们到了学校,老师和同学们可能还没起床哪!”听母亲这样说,耽误不了上课,我暗自高兴,赶快跳下床,穿好衣服,叫母亲赶快与我去学校。母亲点着了那盏四周围着玻璃的手提式小煤油灯,对我说:“小声点,别把细佬吵醒啰!”我伸了舌头,只顾着高兴,差点把细佬吵醒啦!母亲挂上大斗笠,一手提着灯儿,一手拿着一根小竹杆,娘儿俩就起程往学校赶去。
家到学校约五里路,我是内宿走读生,晚饭后,要到学校上自修课,平时是和同学结伴行。那天要母亲送上学,说来话长。
前日下午,恰遇家里自留地要种番薯。放学后,我直接跑到自留地,只见庆哥、有哥、贤哥等几位堂兄,以及我哥、二姐等人在种番薯。二姐对我说,亚娘已回去煮晚饭,你要赶忙放薯苗,要赶在天黑前把番薯种完。当年,正值三年困难时期,为渡过饥荒,政府扩大了自留地面积。我家6口人,分有近半亩可年种植“三造”农作物的自留地。三造农作物,则是早造种麻,晚造种稻,深秋或初冬种越冬番薯。当年这半亩自留地,可以说是我家半条命根子。当年夏末,我父病逝了,家里没有大劳动力。多得叔父、堂兄、堂侄哥们帮忙使牛犁地耙田,抢种抢收,使我家自留地不误农时丰产丰收。
当我们种下番薯,太阳已落山。吃晚饭时,天已黑,需点灯了。其他伙伴早已上学,我还不敢一个人走夜路,上不了自修,焦急得很,可是我从来都没有缺过课啊!母亲安慰我,叫我别着急,并说已叫同学华仔代我向老师请假。母亲叫我早点休息,明天早点起床,会送我上学,耽误不了上课。当时我想,父亲过辈后,母亲担负家庭重担,起五更,睡半夜,够辛苦了,我已十岁,怎么还要母亲送上学,给她添辛苦呢!便说:“娘,您醒得早,天快亮时,您叫醒我,我跑步上学,不要您送。”母亲说我年纪还小,一个人不能走夜路,她习惯早醒早起了,会叫醒我,送我上学,一定不会耽误上课。至于母亲后来说了什么,记不得了,因为那天我实在太困,上床不大一会,就睡着了。
“看着路,别跌跤了。”母亲叮嘱我。夜黑得很,天上闪着星星,除了母亲提着的油灯,周围没有其他亮光。夜很静,风很凉,路边草丛的蟋蟀此起彼伏地歌唱着,偶尔从村中传来几声鸡鸣和狗吠声。路旁沉甸甸的水稻弯了腰,垂着头,金黄色的稻叶上沾着露珠,在油灯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好看极了。一路上,母亲给我讲述以前她与父亲起早摸黑劳作的情景。的确,早起,晚睡,母亲已习以为常。母亲胆子大,敬神但不怕“鬼”,有时三更半夜,邻居有谁病了,要外出请医生或抓药,他们都会找母亲帮忙。母亲总是二话没说,乐于帮忙。有些传说闹鬼的地方,她都敢独行经过。我想到这些,尽管路上要经过两处传说有鬼之地,但有胆大的母亲做伴,我也胆壮了。路上,我不停地问这问那,母亲总是亲切地答话。
走了约两里路,已到塘边村,刚到村边,就听到“汪汪......”的狗吠声,吠声由远至近,只见两只粗壮的黑狗走过来,狗眼睛在油灯的照射下,好像小电灯泡,我得像个男子汉一样,灭灭它的威风。我半蹲下来,做抓石头的样子,黑狗停了下来,我站起来,甩手朝黑狗做掷石头的动作,黑狗慌忙后退了几步。也许它们觉察到这是假动作,又向我们靠近。母亲不停地扬起竹杆,并朝着黑狗大声喊:“发瘟狗呀!走开,走开!”黑狗见我们并不侵犯它,也不靠近主人屋子,警惕性可能降低了,便停下来,吠声也少了。母亲对我说:“不要怕,大声吠的狗一般不咬人,不吠的狗,靠近你时就要防备被咬。”我俩顺利走过了塘边村。
母亲陪我继续前行,走过了黄牛岭的葬坟岗,涉水过了上塘边村前的小河,穿过泊头村不远处,便到了位于赤沙村边的学校。学校的教室、宿舍均设在梁氏大宗祠内。这时,天还没亮,学校的大门紧闭着,我推了推,推不开,便跟母亲说:“学生宿舍在学校西北边,墙又厚又高,没开窗户,叫不着同学开门。老师的宿舍有窗,我去敲下窗,叫老师开门。”母亲忙阻止我,并说:“老师工作辛苦睡得晚,不要打扰他们休息。天快亮了,再等一会老师同学们就起床啦。我说耽误不了你上课嘛!”我叫母亲回去,但母亲执意要等到学校开门了才回去。
“铛、铛……”学校的大铁钟响了,大门打开,外宿的同学陆续走进学校。母亲叫我赶快进入教室早读,她提着那盏熄了火的煤油灯快步往回走。我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走进学校。
母亲远去的背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每每回想母亲当年五更送学的经过,都让我充满动力,时时刻刻鞭笞着我努力上进。母亲为我撑起了一片天,我也一定要为母亲撑起一片天。
(1981年秋于陕西壶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