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振兴的时代浪潮下,老家在推土机的轰隆隆机器声中,进行着拆旧建新。看着老家的“二梁架”身上充满岁月痕迹静静地躺在工地边,它身上的锈迹斑斑的铁钉,裹满艾香、腊味和油迹的绳痕,像一个卸甲归田,身上挂满勋章的老将军坐在椅上回忆着昔日的时光……有关它往昔的情景,一幕幕呈现在我的眼前。
老家是典型的七十年代平房砖瓦建筑,一沓两臂,中间的“天井” 别具一格。我与老家的缘分,起始于它建成的那年,我在这个温馨的屋子里呱呱坠地,从此,老家的每一寸土地都见证了我的成长。
老家的“二梁架”,并非传统意义上的 “架”,而是孤零零的一条 “二梁”。它默默横亘在顶梁与地面的之间位置,如一道沉默的脊骨,撑起四壁烟火。幼时不知其重,只知道它在生活中有着诸多好,为我的童年增添了无数乐趣。
在物资匮乏的岁月里,“二梁架” 是全家瞩目的中心。大钩上,先是挂着散发着微弱光芒的 “筒烛灯”,昏黄的光晕在夜里轻轻摇曳,温柔地映照着一家人的面庞,那光晕里满是家的温暖。后来,稀罕的 “气化灯” 登场。那年代,气化灯只有生产队开会时,它被三根木杆稳稳撑起,庄重地悬吊在那里,开会的场景因此显得格外严肃。再后来,电灯泡和光管逐渐普及,照亮了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每到夜晚,“二梁架” 的影子投射在屋顶,黑黝黝的一片,总让我想起父亲讲的 “梁上君子” 的故事。我们陈氏四十三世祖陈实,身为太邱长,宽厚仁慈,面对 “梁上君子”,他没有选择抓去官府,而是用耐心和智慧去教育,还赠予银子,为其指明正道。年幼的我常常幻想,在这 “二梁架” 的背后,是否也藏着一个等待被救赎的 “梁上君子” 呢?这份家族传承的善良与宽容,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我的为人处世。
梁架的钩子不仅悬着祖训,也悬着童年对甜蜜的渴望。因为那钩上不仅挂着照明灯具,还时常吊着美味的食物。农村老鼠多,为防食物被偷吃,农家人习惯把美食吊在二梁架的钩子上。当篮钩一旦吊上二梁架,必定有美食。但我兄弟四个还是要端来小板凳,透过竹篮里孔格,看看是何种美食。母亲总会摸着我们的头,慈祥地笑着说:“小心点,别跌倒了,篮钩里的籺,什么时候都是侬儿的。” 如今,用碧绿蕉叶包着的艾籺,混杂着艾草、芝麻、花生的香味,还不时在脑海里荡来荡去。秋风起,父亲会在二梁架下平行挂着一条竹杆,吊着一串串透着咸香味腊肠、腊肉,这种带着琥珀色的醇香,充满老屋。我家的小花猫在观看了一个下午后,终禁不住诱惑,跳上板凳,飞窜上饭桌,反身一蹦……每到大节气或家中有大事,父亲会把杀好需隔夜存放的猪肉,用钩子稳稳钩住悬在二梁架上。那一大块猪肉吊在钩上,在我眼中,是富足与美好的象征,每次看到,心中都满是期待。
然而,“二梁架” 也会是“家法”待侯的地方。“棍棒出孝子”,小时候,二梁架下挂着一片竹片。只要顽皮不听话,父母就会很快拿下竹片打屁股。见过别家孩子被吊在梁上受罚,父亲的竹片虽少落身,却让我更早懂得敬畏。大哥也曾与“二梁架” 有过一段难忘的往事。大哥一直是我心中的英雄,当年在文园中学(笔亨初中)全镇运动会上,他如赛场雄狮,一举狂揽田径三项冠军。学校为表彰他的荣耀,特意放了一晚电影,那晚,二梁架下挤满了道贺的乡邻。一时间,大哥声名远扬,他的同学,无论男女,都纷纷来我家帮忙干农活,担水、割禾、砍柴,大家齐心协力。邻村有争执时,只要大哥出面,吵闹声瞬间平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学校里悄然兴起向往香港的思潮。那时,电头发、穿喇叭裤、唱流行歌成为年轻人追逐的潮流,大哥也未能免俗。一天晚上,大哥电了头发,穿着喇叭裤回家吃饭。刚一进门,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父亲黑着脸,眼神中满是不满。
“打扮得像个流氓,明天去把头发理回劳动装!” 父亲愤怒地命令道。
大哥沉默不语,没有回应。
“听没听到?不去的话,我把你吊上二梁架!” 父亲气得大吼。
看着这剑拔弩张的场面,我满心担忧,生怕大哥冲动之下与父亲起冲突。
大哥没有与父亲争吵,指尖摩挲着喇叭裤的褶皱,目光穿过天井投向远方,坚定地说:“不去!您这么厌见到我,我明天去深圳打工。” 说完,放下碗筷,转身走了出去。
后来,大哥真的去了深圳打工。时光流转到80 年代,我家添置了全村第一台收录机。从老家的 “小轩窗” 里,除传出父亲悠扬的二胡声外,还有邓丽君《甜蜜蜜》那甜美的歌声。再后来,大哥从深圳回来,开了构件厂,办了碎石场,砖厂,是80、90年代的较早的个体户。大哥用自己的努力,为家庭带来了新的变化和希望,我对他的敬佩之情也与日俱增。直至今日,每次回到老家,当别人不认识我时,只要我说出大哥,对方都会竖起拇指,称赞大哥的优秀。
如今,老家即将拆旧建新,父亲已不在了。大哥象当年父亲一样,里里外外打理着建屋的事情,跑材料,请工人,抓质量。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顺顺利利。他把“二梁架”搬到祖堂,大哥看了又看,久久不愿离去。我和二哥、三哥知道大哥的心思,没有叫他,让他静静地看,像翻看一本古老的族谱。
暮色漫进祖堂时,二梁架的影子又爬上了屋顶。那些被悬挂的灯盏、竹篮、腊肉,那些在梁下迸发的争吵与欢笑,此刻都沉淀在木纹的褶皱里。父亲的严厉与宽容,大哥的叛逆与担当,还有我们在梁下长大的时光,都成了刻进年轮的密码。
新屋的钢筋骨架正在老地基上崛起,而二梁架将永远横亘在记忆的长河里。它教会我们:谓故乡,从不是砖瓦垒砌的形骸。它是二梁架上摇晃的灯火,是父辈严厉目光中藏着的柔软,是大哥用叛逆撞开的新生之门。当推土机碾过旧土,那些被岁月腌渍的温情,终将如梁上暮色,温柔地漫过每一道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