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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蒋”倡导的赣南新生活

  • 作者:黄蔼北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5-05-10 12:0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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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母校江西省大余中学时,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自以为读过几本书,便足以应付高中语文的教学。那时是一九八八年的秋天,校园里的梧桐叶刚刚泛黄,风一吹,便有几片打着旋儿落下来,恰如我飘摇不定的心境。

      朱儒冠先生是我的指导老师。他那时已年近七十,是学校返聘的老教师,白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走起路来微微驼背,却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

      他大约是一九一八年生人,算来可能比我大了整整四十六岁,竟比我父亲还要年长许多。初次见面,他上下打量我一番,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人心,然后只淡淡道:“教书不是讲书,更不是说书。”

      我原以为老教师多是温和可亲的,朱先生却不然。他批改教案极为严苛,一个标点符号也不放过。我起初颇不服气,心想不过是些细枝末节,何必如此较真。直到有一日,他忽然问我:“你可知道赣南新生活运动?”

      我摇头。那时我对民国历史知之甚少,更遑论地方上的往事。朱先生叹了口气,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纸页已经脆得发黄。

      “我年轻时在赣州读书,后来在那里教书,亲历过那场运动。”他说这话时,眼睛望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时光。

      赣南新生活运动,是“小蒋”蒋经国主政赣南时推行的一系列改革。朱先生告诉我,那是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九年间的事。“小蒋”蒋经国以“建设新赣南”为口号,试图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建立一种新的社会秩序。

      朱先生回忆道,说:“那时我才二十出头,在省立赣县中学教书。街道上到处贴着标语:‘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讲究卫生,破除迷信’;‘人人有工做,人人有饭吃’。蒋经国亲自骑着自行车在城里转悠,看见谁随地吐痰,便要罚款。”

      我听得入神。朱先生描述的景象与我脑海中民国时期的赣南相去甚远。他接着说:“运动刚开始时,老百姓都不习惯。尤其是禁烟禁赌,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但蒋经国手段强硬,派警察四处搜查,抓到赌博的就当众打板子。”

      朱先生忽然压低声音:“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个赌徒被绑在赣州公园的柱子上示众,胸前挂着‘我是赌鬼’的牌子。那是个冬天,那人只穿着单衣,冻得瑟瑟发抖。运动有很多好的方面,‘小蒋’蒋经国还领导建造了我们大余的新城机场,也把大余浮江乡那个贪官乡长张某给毙掉了。”

      他说到这里,眉头紧锁,似乎至今仍能感受到当时的寒意。

      朱先生话锋一转,“运动还有很多好的方面。那时建了许多学校、医院,修了公路,还组织了合作社。我有个学生,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就因为新生活运动办的识字班,学会了记账,后来在合作社找到了工作。”

      朱先生对那段历史的评价颇为复杂。他说:“运动初期确实让赣州焕然一新,街道干净了,治安好转了,一些陋习也被遏制住了。但随着时间推移,形式主义越来越严重。”

      “1941年的端午节,上面下令不许划龙舟,说是封建迷信。可赣南人划龙舟是千年传统啊!老百姓偷偷在夜里划,警察就在岸上追。”朱先生摇头苦笑,接着说:“还有更荒唐的,要求每家每户必须挂蒋经国的肖像,不挂就要受罚。我邻居是个倔老头,偏不挂,结果被拉去‘学习’了三天。”

      我注意到朱先生在讲述这些往事时,时而激动,时而沉默。有一次,他忽然停下来,问我:“你以为历史是什么?”

      我一时语塞。他自顾自答道:“历史就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被大时代揉碎又重组的过程。”

      朱先生告诉我,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后,新生活运动渐渐变了味。通货膨胀严重,官员腐败滋生,许多当初的理想都成了空谈。

      他的声音更低了,说:“到一九四九年春天,赣州城里已经乱成一团。物价一天涨几次,金圆券成了废纸。我亲眼看见一个老太太坐在路边,面前摆着一堆钞票——那是她一生的积蓄,却连一个烧饼都买不起了。”

      说到这里,朱先生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我连忙给他倒水。他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已经发黄的手帕擦了擦嘴角。他自嘲地笑笑,“人老了,话就多。这些陈年旧事,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爱听了。”

      但我却听得入了迷。朱先生的讲述让我看到了历史教科书之外的鲜活记忆。我问他为什么不把这些写下来。他沉默良久,才说:“记忆是私人的东西,写下来就变味了。再说,有些事,记得太清楚反而是种负担。”

      那年冬天特别冷。元旦过后,朱先生病倒了,住进了医院。我去看他时,他正靠在床头,就着窗外的光线读一本旧书。见我来了,他显得很高兴,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我。

      “这是我当年在赣州教书时用的钢笔,德国造的,现在买不到了。送给你吧。” 我推辞不过,只得收下。那是一支沉甸甸的黑色钢笔,笔帽上有一道细微的划痕。

      “你知道吗?”朱先生忽然说,“新生活运动时,‘小蒋’蒋经国提倡用钢笔代替毛笔,说是现代化的象征。我们这些教书的最先响应,可学生们用惯了毛笔,写起钢笔字来歪歪扭扭的。”

      他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说道:“后来运动失败了,钢笔却留了下来。历史就是这样,大人物们轰轰烈烈地搞运动,最后留下来的,往往是一些意想不到的小东西。”

      几天后,朱先生出院了,但身体大不如前。学校照顾他,不再安排课程,只让他指导年轻教师。他来得越来越晚,走得越来越早。有时我见他独自坐在办公室,望着窗外发呆,手里摩挲着那本泛黄的笔记本。

      春天来临时,好像是1993年夏天,朱先生彻底退休了。离校那天,我帮他收拾办公室。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摞旧书,忽然从里面掉出一张照片。我捡起来一看,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上面是几个年轻人的合影,背景像是某个学校的门口。

      “这是什么呢?”我问。“赣县中学的同事,一九四八年拍的。”朱先生接过照片,用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已经模糊的面孔。“这个人后来去了台湾,这个同学五七年被打成右派,这个……”他的手指停在一个笑容灿烂的年轻人身上。“这个是我。”

      照片上的朱先生二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睛里闪烁着理想的光芒,与我认识的那个严厉的老人判若两人。

      “新生活运动那会儿,我们真的相信能改变世界。”他轻声说,然后把照片夹回书里,“年轻人都这样,总觉得自己能创造历史。”

      朱先生退休后,他经常来大余中学南门内的樟树下打门球,我住在南门的那栋木房子里,常跟他聊天。他的声音一次比一次虚弱。

      后来,我调往了广州的学校,就没有见过面了。他的儿子是我同事,再后来,朱儒冠先生就过世了,近百岁走的。我知道他来时默默,走时也默默。

      现在我常待在办公室,拿出朱先生送我的那支钢笔。阳光下,笔帽上的划痕清晰可见。我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历史就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被大时代揉碎又重组的过程。”

      朱儒冠先生送给我那支德国钢笔,已经有三十多年了,我自己也已两鬓斑白。每当我在课堂上讲到语文课本上的民国历史时,总会想起朱先生讲述的那些往事。教科书上关于赣南新生活运动的记载不过寥寥数语,而朱先生的记忆却让那段历史变得鲜活起来。

      大人物们策划运动,制定政策,轰轰烈烈地改变社会;而普通人如朱先生,如他照片上的同事,如那个被示众的赌徒,如买不起烧饼的老太太,他们才是历史的真正载体。他们的记忆,他们的悲欢,他们被时代洪流冲刷过的生活痕迹,才是历史最真实的注脚。

      我很感谢朱儒冠先生,感谢他让我明白,教书不是讲书,更不是说书;历史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有温度的记忆。

      那支德国造的钢笔,我至今仍在使用。每当笔尖划过纸面,我仿佛能听见朱先生的声音,讲述着那个已经远去的时代,那个他亲身经历的赣南新生活。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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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小蒋”倡导的赣南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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