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风,是乡村的风俗习惯和社会风气,反映社会的文化特征和道德观念。民俗,是民间文化,展示一个民族或社会群体在长期的生产实践和社会生活中逐渐形成并世代相传的文化事项。每个地方都有乡风民俗,它们如同璀璨的明珠,镶嵌在地域文化的时空中,散发着迷人的魅力。
我的家乡江家岭村,和其它的村庄一样,有着独具特色的乡风民俗。我生于斯,长于斯。虽然,时过境迁,但儿时的规矩,令我终身难忘。追本溯源,便是四时八节的习俗。
春节,是家乡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从腊月二十三小年开始,整个村庄就沉浸在喜庆的氛围中。
腊月二十三,每家每户都要祭灶神。辞灶,母亲会早早地准备好又甜又香的糖果。
据说,用糖果供奉灶神,是为了黏住灶神的嘴,让他在玉皇大帝面前多说好话,保佑一家人在新的一年里平安顺遂。
腊月二十三清晨,我被灶膛里的爆裂声惊醒。穿着棉袄,光着脚丫,赶忙跑进灶房,只见母亲正往灶王爷画像上抹麦芽糖,糖丝拉得老长:"黏住灶君嘴,上天说甜美。"母亲念叨着。我趁她不注意,舔了口糖罐,结果,后脑勺立刻挨了一记锅铲。然后,母亲教诫我说:“孩子,这麦芽糖,是我们家敬给灶王爷的供品,具有神圣性。偷吃,被视为对神灵的不敬。会导致灶王爷的不满,会影响家庭福报,你知道吗?”我似懂非懂地歪着脑袋,连忙点頭。
物质短缺的六、七十年代,甜品是非常珍贵的食物。偷吃供品可能会影响祭祀的完整性,这一习俗在我村延续至今,已成为家乡文化符号的一部分。
蒸猪头的雾气,从这天开始笼罩全村。小炉、大灶昼夜不熄,腊肉的香混着柴火的味,钻进每道墙缝。
除夕,贴门神是个技术活。父亲扶着梯子指导我说:"秦叔宝的铜锏要朝外,尉迟恭的钢鞭得向内!"我踮着脚刷糨糊,大门上“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的楹联被风吹得啪嗒直响。日头还有老高,村里的鞭炮就炸开了花,狗崽子们吓得钻进了茅草窝。年三十晚上,旺年时,我偷瞄八仙桌上的猪头,烛光里,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仿佛正对着我笑。
大年初一,因其独特的厚重,成为了我脑海中最深刻、最动人的一幕。
去年年底,外出务工的乡亲像归巢的燕子,纷纷回到了最初梦想与最终归宿的家乡。返乡归来,不仅为村庄带来了久违的热闹与活力,更为延续千年的习俗增添了氛围和色彩。
逐一入户的村拜,是一辈辈乡亲沿袭的传承,是一代代村民联系的纽带。它让每位在外漂泊的人,更深地记住自己的根脉,更好地找到自己的归途。
天还没完全敞亮,全村人都在忙碌,祈祷一元复始,期盼万象更新。
集体祭拜,是我村一项重要的春节活动。几乎每家的大人、小孩,乃至新媳妇都倾巢而出。
乡亲们开始聚集,顽童被黎明前的爆竹吵醒。便早早地起了床,夹在人群中。按每年的惯例,一个家族为一个单位,由辈分大或年龄长的人带队。人人穿着整齐,个个面容洁净。随着家族领队的起身,成员们紧随其后,汇入村拜的人群。这场特殊的村拜,既无繁琐的仪式,也没喧嚣的鼓乐,唯一有的是虔诚的心。几千人的队伍,人头攒动,蜿蜒前行,场面壮观。
随着人群,我步行在村里的弄弄巷巷,每行走一步,犹如看见这里曾经的古事。那些青砖灰瓦,依稀可见往昔的忙碌。脚下的土地,似乎还残留着旧时独轮车的痕迹。行人匆匆,却不知脚下的路,曾是多少先民梦想与汗水交织的地方。我每呼吸一次,宛若听见这里的历史回声。
走进逝者的家中,孝堂内安放着逝者的遗像、牌位,鲜花、果品,供奉于灵前。苍松翠柏簇拥两旁,白底黑字的挽联,分外肃穆。烛光摇曳,香烟缭绕,传达生者对逝者的无尽思念。人们鱼贯而入,依次伫立,双手互握,合于胸前,右手握拳在内,左手成掌在外,对右拳或包或盖。
两手抱拳前推,身子略弯,以示作揖。跪拜者双脚并拢,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身体微微前倾,体现对逝者的尊敬。第一次跪拜,向左转90度,右脚着地,慢慢跪下,手拍胸口,表达挚诚哀思。跪下后,头部轻轻触地,膝盖弯曲成直角。第二次跪拜。从第一次跪拜的位置起身,向右转90度,重复第一次跪拜动作。第三次跪拜,从第二次跪拜的位置起身。向左转90度,重复第二次跪拜的动作,完成三次转向跪拜后,手放胸前,向前躬身至颈部,与地面平行,头部轻轻触地,予以对逝者最高敬意。整个过程,严肃端庄。
这天,全村门户大开,迎接每位前来村拜的乡亲。主人会提前准备茶水、香烟,花生、瓜子,蜜饯之类招待大家。
下午,设有孝堂的主家,要对全村人进行回拜谢礼,可以被称为回拜人,或者更具体地称孝家回拜人。他们是因为家中去年有亲人逝世,按照习俗,在上午团体祭拜结束之后,下午,则对全村人回拜。
十四点许,气氛逐渐凝重、温馨。此刻,回拜人身披孝衣,空着双手,心怀感激,三五成群,沿着村里的主干道,挨家挨户走访。每到一户,便停下脚步,毕恭毕敬,排列成行。高喊:拜年啦!恭喜发财!新年吉祥!声音洪亮地把祝福和祈愿传递给每位乡亲。乡亲们同样热情地回应着,有的拿出糖果等年货馈赠回拜人。
回拜人,不入屋,只在外面进行简单的交流。互致问候,共道安康,言语间洋溢绵绵深情,目光中流淌浓浓厚意。
村拜,不仅仅是对去年的告别,也是对新年的憧憬,更让我重温了儿时的温馨。鞭策我在传承中前行,激励我在弘扬中奋进。
元宵节,是春节年俗中最后一个重要节令。节前几天,生产队的晒谷场成了龙灯的作坊。老篾匠李伯、彭叔的手指,都被竹篾割得鲜血淋淋,可扎出来的龙头活灵活现,栩栩如生。那时的龙灯,大多是禾杆灯。禾杆灯,也称童子灯。是用禾杆(稻草)扎成的龙灯,通常由十岁以下的儿童驮举,上面插着点燃的香枝,兆示红红火火,象征平平安安。禾杆灯制作简易,外观粗糙,但意义重大,孩子们在驮灯过程中,不仅能增进友谊,还能学习礼仪。舞龙队经过我家时,母亲突然把龙头往怀孕的母牛身上绕了三圈,说是能保胎。事也凑巧,那年,我家的母牛生了双胞胎,龙须被母亲供在我家的牛棚上整整一年。
民间有句俗语,叫二月花朝日。据传,这天结婚的人福气满满。我清晰记得堂姐就是这天结的婚。婚事,是从一只活雁开始的。我的大爷爷,大名叫溪湖落。是村上旧时猎雁高手,在世曾说,谁要娶我家闺女为妻,须鸿雁为聘。那年开春,媒婆果然提着系着红绸的灰雁上门,雁脚上还粘着河泥。合八字的先生是位瞎子,摸着堂姐的生辰帖,念念有词:"丙火照庚金,旺夫又兴丁。"奶奶还告诉我,那算命先生很准,找他预测的人很多,不管什么事,他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礼品中,最惹眼的还是系着红绸的鸿雁,这次雁头上插着带露水的桃花。孩子们跟在挑箱后面捡撒落的红枣花生,裤兜被撑得鼓鼓囊囊。夜里母亲把捡来的"早生贵子"塞进枕套,说这样能沾喜气。
婚礼前夜,新娘要进行“开脸”。开脸,是婚前的重要习俗,更是一种祈福和祝福的仪式。通常由全福妇人(父母健在、儿女双全、夫妻和睦)主开。用五色彩线绞去堂姐脸上的绒毛,堂姐疼得眼泪汪汪,却不敢出声,老人说哭出声的新娘会克夫。
迎亲当日的讲究,很多。“婚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父亲醮子,而命之迎,男先于女也。子承命以迎,主人筵几于庙,而拜迎于外。婿执雁入,揖入升堂,再拜奠雁,盖亲授之于父母也……。”除《婚礼.礼仪》记载之外,还有,接亲人数须为单数(包含新郎),返回时人数须为双数(包含新娘)。路线应选择宽阔、平坦之途,不走回头路,避开沿途有医院、寺庙、教堂等各类煞气之地。新娘出嫁,要“跨火盆”,手里应拿尺子、铜镜、剪刀。下轿或下马时,双脚须踩在筛子上,不可直接落地。然后,再进入喜厅拜堂(也叫拜天地),新郎左、新娘右,一拜天地,新人向天地鞠躬三次,感谢天地赐予姻缘、风调雨顺、生活美满。二拜高堂,新人向父母行三鞠躬,表达养育之恩与孝敬之心。三夫妻同拜,象征举案齐眉。这些林林总总的婚俗背后,有着其丰富的文化内涵和象征意义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我的大爷爷,是一九六九年冬天去世的。那年我七岁,许多细节仍历历在目。家乡的丧葬习俗,保留着老一辈人传下来的规矩,在当时破“四旧”的年月,村里的乡亲仍咬着牙,按“老礼”送了我大爷爷最后一程。
大爷爷咽气时,是凌晨三点。堂伯摸黑敲开了我家的门,那声音刺破寒风,全家人都醒了,流着泪用热艾叶水给大爷爷揩擦全身,换上早备好的藏青色寿衣。布料是大婆婆亲手织的粗棉布,针脚缝得密密麻麻。遗体“头朝外,脚朝内”停在堂屋的东边,脸上盖着黄裱纸,头边点燃了一盏香油灯,火苗,颤颤巍巍地亮到天明。
天亮了,报丧的人,踩着半尺厚的雪,分头出門报丧。报丧人不可进别人家的门,只在亲戚院外跪下磕个头,喊一声:“我大伯父过老了。”对方便懂了,赶忙抓把米,塞进报丧人的口袋或端碗茶给报丧人喝。村里老人说,这米,是给亡魂路上“打点野鬼”的,最后都被撒在送葬的路上。
冬夜,寒风凛冽,孤灯独照灵堂。家人围坐,面容悲戚,守着逝去的大爷爷,共度长夜。夜色渐深,四周一片寂静。远处,偶尔传来野猫的叫声,突然,堂伯操起扁担追了出去,吓得我缩在桌旁直打哆嗦(后来才知道堂伯是去赶走野猫,以防野猫惊尸)。守灵,是对逝者的情感寄托,是生者的心灵慰藉。
大爷爷安葬在金坳山向阳的土坡上,下棺前,风水先生用罗盘校对了半炷香的时辰,说是“卯山酉向,旺子孙,坐北朝南,出贤人”。封土时,我们小辈每人抓了三把土,撒在了大爷爷的棺盖上,寓意镇“三煞”。《丧义簿》记载:“子孙三掊土,以定魂、安魂、送魂”,三次动作分别对应了三魂的安置。
头七那天,大婆婆在厅堂摆了供桌。一碗夹生饭竖插筷子,三牲(雄鸡、鲤鱼、猪肉)装在盘中,摆成梅花状。她低声嘀咕:“你回来吃口热的吧”。我蹲在墙角偷看,只见,一阵风把纸钱卷到半空,瞬间,我泪流满面。最隆重的是五七,扎了纸牛纸马烧化,说是帮大爷爷“驮罪过”,还扎了一个纸南瓜,供奉给“五殿阎君”。
往后三年,孝家的门上依序贴一年白、二年绿、三年黄的手写纸对联。
大爷爷的葬礼,其实是很冒险的。公社干部来村里查过二回,说这是封建“糟粕”。但时任村长梗着脖子顶了回去:“人都埋了,难不成挖出来?”最后罚我和堂伯二家,多交二十斤公粮了。现在想想,那场风雪中的葬礼,是村里的乡亲用沉默守住了同村人的人情味。作为大爷爷的后裔,我永遠记得乡亲们的大恩大德。
今年清明,我去祭祖。大爷爷坟前的字碑清晰明了,但焚烧纸钱 的人少了,荒丘的墓群中插满了小店出售的假花,我依然照着以前的样子,绕着坟走了一圈。
清明祭祖,我每年都是赶在太阳晒干露水前。正当用镰刀割坟头草时,发现一条约一尺来长的蛇盘在上面。于是,我怕惊扰生灵,忙将篮子里的供品小心地放在坟前,悄悄地走开了。
谷雨,是春季最后一个节气,标志着农耕已进入关键期。家乡自古就有“开秧门”的习俗,即在水稻插秧前举行仪式,祈求风调雨顺。栽禾当日,家中长者带领众劳力来到秧田,焚香燃烛,祭拜神农、雨师、土地爷。打响爆竹,抛向空中,高喊:“开秧门喽”,随即大家挽起裤脚,光着赤脚,下田拔出第一茬禾秧。这种充满仪式感的旧俗,既凝聚农民对丰收的期盼,也暗合天时与物候的联系,成为人们敬畏自然,勤勉乐天的宿影。
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古称“端阳”,旧俗以禳灾避疫为核心。家家裹粽子,以箬叶包糯米;户户驱邪崇,悬菖蒲与艾叶。江南水乡,鼓声震天,桨橹劈波,龙舟竞渡,以祭屈原。端午这天,母亲叫我饮雄黄酒,说能驱五毒,祛湿邪。我惦记着灶台上腌制的咸鸭蛋,趁她添柴时摸走了两个,放在口袋里,溜出来偷吃,味道真香,至今回味无穷。
中元节,俗称“鬼节”,是农历七月十五祭奠亡魂的传统节日。民间传说,七月初一,鬼门打开,孤魂野鬼被放出来,享受人们的供品。直到七月十五鬼门关闭时,才返回阴曹地府。在这期间,人们会举行各种祭祀活动,如烧包、烧纸钱、纸衣,施食,放河灯。有些寺庙举办盂兰盆会,道观超度亡灵,寻常百姓供奉斋饭等。以安抚这些亡灵,防止他们为祸人间。有人认为这是迷信,另一些人认为这是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尊重。无论如何,中元节不仅是纪念祖先的日子,更是维系血缘宗亲,传播文化的重要途径。
中秋节,古称“祭月节”,农历八月十五是人们庆贺丰收、团聚、赏月,祈福的传统节日。旧时民间,盛行“烧宝塔”、“拜月”等习俗。庭院设香案,供月餅、瓜果。女眷焚香跪拜,祈盼幸福;孩童手提兔燈,逛街游巷;文人墨客,赏月吟诗。皓月当空,老辈人常叙嫦娥奔月,玉兔捣药的故事,传递奉献与善良。
传统节庆,婚丧礼仪,农事祭祀, 这些老规矩就像我家的腌菜坛子,年轻人嫌它占地方,可真要扔了又觉得饭菜没滋味。它维系着乡土社会的伦理秩序,也通过仪式化的集体行为,强化族群身份认同。这些乡风民俗折射出民间对自然命运的理解。在现代进程中,部分习俗面临同质化消解或功利化扭曲,但乡风民俗中蕴含的敬畏自然,尊祖重孝,互助共济等精神内核,仍为现代社会提供文化疗愈的养分。唯有在批判性继承中实现创新转化,方能让乡土记忆真正成为涵养文明的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