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墨水在作业本上晕出晚霞的形状。28岁的立夏,教案扉页的课程表正在雨季长出霉斑,第三栏“教学反思”的铅字被水汽泡胀,像一节节脱轨的火车厢。窗外的梧桐叶拍打着空调外机,去年毕业班送的针织勾花在窗台上积灰,花瓣脉络里嵌着粉笔末的尸骸。
办公室第三波学生离开的时候,微信提示音急促响起,父亲在聊天群内投掷图片轰炸——我14年前稚嫩文字的电子存档。一篇篇青春的故事正以像素形式复活,作者栏“肖可欣(初二·6班)”的宋体字渗出丝丝盐卤的苦味。
回忆开始析出井盐的结晶。2011年晚自习的暴雨夜,我蜷缩在教室后排。节能灯管在头顶投下冷光,值班老师在讲台上翻动着作业本,前桌男生偷藏的MP4正在播放着音乐,荧光映得作文稿纸忽青忽白。我的笔尖飞速转动,与雨滴在铁皮窗檐上共同敲击出莫尔斯电码,记录着属于青春的细小记忆。那时的文字是未封井的盐卤,每一个形容词都在喷涌危险的结晶热。当报社样刊寄到时,我用胶水将剪报贴在课桌左上角,直到初中毕业撕下它时扯裂半个盛夏。
电脑屏幕保护程序突然启动,星云图里倒映出我的眼睛,将我拉回现实。读研、工作,这些年我驯养了文字的锁链,将野性的隐喻阉割成温顺的参考文献。习惯了用教学大纲的滤网打捞灵感,将汹涌的意象蒸馏成PPT里的标准答案。我每天都在写作,但也一直没有再写作。此刻,那些注射过查重率的字符正在崩溃,那些被规训的汉字开始暴动——14岁的我举着被暴雨淋湿的作文本,文中如青铜树年轮裂开的字符,竟比所谓知网收录、省级课题,或是职称评审的30个考核指标更接近生命的纹路。
于是,我在早课的晨雾中重新打开记忆里的U盘。黑色光标在空白文档留白处游走的瞬间,下课铃响起,走廊里奔涌的脚步声携带古盐井的呜咽,汉字在现代化的纸张上重新长出青铜根系。工作牌在胸前摇晃,“教师工作证”的金属字样正在晨光中氧化,所有教学手册里的规训句式都漂浮起来,在粉笔灰中重组为少女时代那个锋利如盐棱的破折号。
当第一缕阳光刺穿釜溪河上的雾霭时,操场边的枯树正在地底酝酿新瘤。父亲发来的语音条我没有按下播放键,但我知道那失真的声波里,必然混杂着2011年盛夏的蝉鸣,以及钢笔尖划破稿纸时迸发的如盐井钻头凿穿岩层时的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