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傍晚,天气有些寒冷,我急匆匆走在行人稀少的街上。突然,身后有人叫我,老刘,你等等。声音不大不小。我吃了一惊,谁啊?转过身来,见到一个人,离我只有几步远。这人我看着似乎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是谁来。我说,你是哪位啊,有啥事吗?他说,我是老佟,没钱花了,你给我点钱吧。我恍然想起来了,真是老佟,他的事我早有耳闻。我快二十年没见到他了,他今天的样子还是让我大出意外。他明显苍老了很多,只是从他的眉眼、脸型、轮廓,还可以依稀辨出他当年的模样。他穿着一身学生服,戴个迷彩的帽子,帽檐已经破损得起了毛边,脚穿一双迷彩胶鞋,满是泥巴。说着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方便面袋子,里面是旱烟,自己卷着抽了起来。我说,老佟,是你啊,多年没见了。我给了他二十元钱,他说,这点钱不行,你以为我是要饭的啊!最少五十,多了不限!我很困惑,心里老大不高兴,哪有要钱还这么横的呢?只好硬着头皮给了他五十元,他拿过钱,大大咧咧,不谢啊,扭头就走了。
此后,很长时间,我的脑子里一直闪现着老佟的影子,几次与朋友聚会,说起老佟的事。
九十年代,老佟在小城可算是一个小小的名人,认识他的人很多,他的事情有一度曾经传得很广。
老佟的事情,说起来话长了。
老佟比我大一岁,不到六十。在一中上高中时,他高我一届。在六七十年代,老佟的家庭虽然不是显赫家庭,但完全是个富有之家。他不是我们本地人,他的爸爸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后转业到我县,当过粮食局局长。我上初中时,他爸爸给我们做过一次报告,讲自己曾经虎穴锄奸,风雨交加之夜,几个八路军战士,摸进敌营,不费一枪一弹,乱刀杀死了一名铁杆汉奸。
我们上初中时,那时正是计划经济时代,职工干部们收入微薄,生活大多贫困。那时能挣六七十元就相当高了,但老佟的爸爸资格老、级别高,工资一百多元,让人们惊羡不已。
老佟没有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就参加了工作,去了一家大型保险公司,九十年代初,当上了保险公司的副总经理。他性格豪爽,为人仗义,颇有人脉,业绩卓著。老佟身高一米八几,身强体壮,两道剑眉,双目炯炯,国字脸型,是个男子汉味儿十足的美男。他打得一手好篮球,拿手绝活是三步篮,身手矫健,无人能敌。九十年代,每年夏天,县里都要举行县直职工篮球赛,老佟是金融联队的队长。我是教育联队的宣传员,经常与老佟他们一起活动。老佟那时可谓风光无限,在篮球场上飒爽英姿,虎虎生风,观众席上人山人海,掌声雷动。他在小小的县城可谓是家喻户晓,名声大噪。
那时我在县教育局上班,每月工资不过三四百元,上有老,下有小,生活紧紧巴巴。穿衣都是几十元一件的。老佟那时每月工资一千多元,公司里还发服装,一套西服价值上千。我常常看到老佟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手拎皮包,昂首挺胸,器宇轩昂,出入于县城各机关单位,各大宾馆饭店。
然而,老佟也有一个致命陋习,就是酷爱饮酒,且酒量极大,毫无节制。每日三餐,全在外面吃喝。他曾经对我说,全县城大小二百余家饭店,他一年能吃上几个来回。他喝酒从不用酒杯,而是用大碗。我始终认为,老佟胸无城府,本性上是个粗人。正是他的饮酒无度,给他的近乎完美的人生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天有不测风云,老佟家里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灾祸,从此改变了他的后半生。他的唯一的女儿,年仅十七岁,被一场车祸夺去了花季生命。妻子悲痛欲绝,死去活来,老佟借酒浇愁,饮鸩止渴。夫妻二人,互相埋怨,互相指责,甚至拳脚相加。一次,夫妻吵架,老佟气极,拿起一瓶白酒,一口气喝光,他虽然颇有酒量,但心中烦闷,如此暴饮,谁能承受得了。片刻功夫,老佟就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手舞足蹈,疯疯癫癫。从此,老佟坐下病根,开始酗酒,每饮必醉,醉必乱性,且愈演愈烈。他逐渐人格分裂,心理扭曲,已经不能正常生活和工作了。很快夫妻离散。保险工作来不得半点差错,公司领导看到老佟这个样子,研究决定让老佟买断工龄,给了他十六万元。在2000年,十六万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老佟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部车,那时能有私家车的,可是凤毛麟角。
没有了单位和家庭的约束,老佟更加肆无忌惮了,天天与狐朋狗友们吃喝玩乐,花天酒地,甚至夜不归宿。一次,在饭店认识了一个女服务员,这姑娘年方二十,身材苗条,面容俊俏,虽然出身寒微,但颇有心计,很快盯上了老佟这块肥肉。姑娘使出浑身解数,莺声燕语,千娇百媚,把老佟哄得心花怒放,意乱神迷。姑娘以各种理由跟老佟要钱,老佟本就粗鲁,加之经常处于醉酒状态,时间不长,钱被姑娘套去大半。姑娘想要嫁人了,眼看老佟手里的钱所剩无几,就打起了车的主意,几次向老佟开口,都被拒绝。于是姑娘与人密谋,定下一计。某天夜里,在一家宾馆,姑娘与老佟在一起。子时一过,她便披散头发,抓破脸胸,撕裂内裤,大呼有人强奸,快来救命!几名彪形大汉破门而入,个个面目凶恶,纹身刺青,把老佟按在地上,公了私了,任你选择。公了报警,让你坐上十年大牢;私了交出车子,写下转让文书。老佟无奈,把车子给了姑娘,从此,姑娘便人间蒸发。
老佟身无分文,衣食无着,只好投奔年迈的父母。父母年高,身体有病,退休很早,也无多少积蓄,母亲偶尔还拾些破烂,填补家用。
老佟更加破罐破摔,变本加厉,仍旧饮酒作乐,骗吃骗喝。跟父母要钱,跟朋友、熟人借钱。由于长期酗酒过度,眼睛受了伤害,类似于近视,看人必须贴得很近才能看清,尤其让人反感。由于大量吸旱烟,牙齿变得焦黄。实在没钱了,见到同事、朋友、同学、熟人,开口要钱,必须五十一百以上,十元八元一概不要,还要保持一点最后的自尊。后来,所有认识他的人,一见到他就避而远之。
老佟就这样半人半鬼、失魂落魄地混了几年,与乞丐几无差别。他的一个高中同学,在一座城市开了几家公司,身价过亿。前几年在县南部一座大型水库的库区附近,开了一家养牛场。听说了老佟的事后,念及旧情,让老佟去养牛场放牛,解决了老佟的吃饭问题。老佟在一个深山沟里,一呆十几年。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小城故事依旧多多。老佟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我与老佟虽是校友,但并无深交。老佟的故事让我颇多感慨。他从一个保险公司的堂而皇之的副总经理,变成一个深山沟里的放牛翁;从一个浓眉大眼、魁梧健硕的美男子,变成一个衣衫褴褛、弯腰驼背的乞丐;从一个身手矫健、所向披靡的运动健将,变成一个行动迟缓、神情萎顿的老汉,他的人生真是天地大反差,冰火两重天。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老佟的人生遭遇,正是应了那句老话: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