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去了趟安庆,参加《同步悦读》举办的“菱湖杯"首期写作硏习班活动。回家不到两天时间,安庆文友陈大联微信我,让我给个邮寄地址,次日便收到由他整理、他父亲著作的《宜城往事》。
安庆,亦名宜城。大联父亲陈钧成老先生生前是一名地方文史爱好者,致力于地方文史、民俗的收集、整理,对安庆的民间文史颇有研究。这部《宜城往事》,是他在身患肺癌绝症,面对死神淫威的生命尾期,每天一边咳嗽一边伏案誊写着文稿,再分门别类整理出来的。这一叠叠的故纸旧稿尘封多年,最终由他的儿子陈大联逐字校录、编纂成书。这本书是陈钧成老先生留给安庆老城的最后纪念,也是大联对父亲的最好纪念。不言而喻,一位身患重病的老人,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过去老安庆的历史文化、风俗习惯以及被动荡时代裹挟的坎坷人生,他在这本约二十万字的著作里注入了多少心血笔墨!
陈钧成(1927—2005),祖籍广东揭阳,出生于安庆西门殷实商户家族。少年时代做过商业学徒、县政府职员,青年时期上过国民党军校,经历过战火硝烟的洗礼。解放初期就读于华东革命军事大学,毕业后分配至皖北治淮指挥部机关工作。五十年代初期,因受朋友一起政治事件牵连羁押入狱接受审查,后被定性为政治立场不可靠,没有向组织举报他人不良行为,遂被开除公职遣送回乡接受改造,一年后解除处分。先生一生清贫,为人正直,唯爱读书,通晓安庆文史、民俗文化。他笔耕不缀,常有文章发表在《安庆文史资料》及《安庆日报》副刊专栏。生前系安庆民革成员,曾出席过民革安徽省第十次党代会。
《宜城往事》共分三大部分。第一部分作者写的是老安庆见闻。很有文史价值,每篇文字不长,却很有故事情节。有不少篇章曾刊登在国内公开发行的报纸刊物上。第二部分写的是陈氏家族的尘封往事。文字很有故事性,反映出民国时期社会风貌。第三部分是他个人的回忆录。有他经历抗战沦陷期间及流亡经历的所见所闻,还有新中国成立以后的个人回忆。
《宜城往事》不仅是一本反映安庆历史文化、风物人情的文史资料,它也是一本陈氏家族史、个人史。无论是地方史,还是家族史、个人史,都与过去的时代紧密结合着,从中可以找到老城或历史的毛细血管、汗腺和皱褶。从一个亲历者或亲闻者的视野里,展现出一个平民阶层对老城的记忆和足迹延伸,书中有些章节恰恰是被正史所忽略或遮蔽的,这本书能称之为正史经纬缝隙下的末端细节,能嚼出埋在光阴里的草根味道。
该书共分为十五章:安庆民俗、老安庆七十二行、漫谈老安庆地名与建筑、老安庆用物、老安庆钱币、老安庆宗教及鬼神文化、民间曲艺、老安庆饮食文化、江湖旧闻、旧军队政府、事件回顾、老安庆的格词契据及口头话、沦陷时期、我的家族往事、往事剪影等。
陈钧成先生在他与病魔斗争的弥留之际,在尚未付梓的《宜城往事》的初稿写下了“吾年近八十,出生时距清朝仅一十六年,少时仍延续着晚清的生活习俗。经历了战乱与和平,时移俗易,安庆旧俗已悄然变迁,往事逝如云烟。这些年,我随想随记,悉力于记忆中还原宜城往事,简单扼要,不求繁琐,让后人知道老安庆人的生活方式,还有苦难经历,我想这些记录还是有一定历史价值的。”这段文字让人读后刻骨铭心。正如大联在后记里所述,“人世间熙熙攘攘,很多人在世喧嚣一时,终究沉寂于尘土,而父亲生前寂寞,选择将自己的笔迹隽刻在老安庆历史时空里,他的生命意义实现了更久远的延续。”
先生有着超出常人的惊人记忆。在他的笔下,一桩桩宜城旧事得以再现,一件件过往事件重新还原。翻看第一章《安庆民俗》中的“老安庆女俗”,记录了封建社会延续到民国时期的民间女子生活状态,从女子的姓名、女红、裹脚、束胸,到打羞、绞脸等等,一一介绍。而第六章《老安庆宗教及鬼神文化》之“抬狗求雨”,则写出了民国时期的百姓迷信和愚昧:
“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安庆大旱。这年天久不雨(据说四十几天),禾苗枯死,田地龟裂,蚱蜢乱飞,城内遍处皆是。在科学不普及年代,老百姓都很愚昧,只知道求神降雨,在安庆,甚至出现抬狗求雨的滑稽场面。那一年我八岁,对当时的场景记忆犹新。那一天,城里乡间,一批一批的人,都抬着黑狗,身背雨伞,赤脚草鞋,手拿杨枊枝,异口同声的唱着:皇天皇天,落雨三天,三天不落,百性可怜,青龙头,白龙尾,家家户户屋檐都淌水,大雨落在田中间,小雨落在菜园边......百姓们认为,抬着狗是叫人笑,笑狗必有雨。打赤脚穿草鞋,也意味着下雨。求雨经过的人家门户上都插着杨柳枝,因观音大士,手持柳枝,向人间普降甘霖。据说求雨时县长没有出来,老百姓一齐走到县政府,大骂县长不关心百姓疾苦,县长无奈,只得顺应民情,也参加了求雨行列......百法皆做尽,可是天仍不下雨,有人把龙神祠的龙王爷搬出来晒太阳,要他向玉皇大帝为民请命。城隍是府县之主,天不下雨,也不能安然坐在庙里,老百姓也将之抬出求雨。”
在十三章《沦陷时期回忆》,先生更是根据所见所闻,详细记录了安庆在日军占领期间发生的人间惨剧,以及日伪统治下的社会百态,也写下了抗日军民抗击日寇的故事。从作者举家跑反的经历中,可以窥见在日本侵华战争带给千千万万个普通家庭的苦难。
先生文笔流畅,用词准确,语言诙谐,文字简洁干浄,读他的文章就是一种亨受。读着他涓涓流水般的文字,你会跟随着他脚步,抵达一个既熟悉又陌生、既很近又遥远的老安庆昨天。他在第十五章的七小节“几点小感悟”之三的这段文字里写道:“某人说,一句顶一万句,这是事实,但非真理,真理出于自然,民间有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这才是簸簸不破的真理。三十年贫穷落后,紧俏物资凭票购买,现在的丰衣足食,可成对比。”这富有哲理的叙事和简洁明快的语言,让读者回望过去,耳目一新。
先生一生困厄、饱经坎坷与辛酸,但他为人善良心有大爱。最让我感动的是,他一生竟有五次向落水者施救之善举。先生在第十五章“往事剪影”的第八节“我多次救人的经历”一文中写道:“我不识水性,一生都没有学过游泳,但年轻时曾经凭着一身勇气,奋不顾身搭救落水者,前后救了5人性命。"他的大爱之心和关键时刻忘我的义举,不为名不为利,让人深深敬佩!
著名作家、评论家苍耳先生在《宜城往事》的序言中写道:“……陈钧成老先生晚年罹患绝症,忍受啮痛拆磨坚持爬格子,撰写文章,临终前把它视为重要遗产向其子交待。这足见钧成老的意志和境界,已非一般人能所及。强烈的文史意识,其实源于他的家国情怀和精神追求。一个即将告别世界的老人,能慰藉他的除了亲人,便是拼力完成这些追忆性的文字。”苍耳先生的评价是中肯的,是唯物主义的,是对陈钧成先生坎坷一生的完满总结;也道出了每个读者的心灵感受。
读罢一本书,了解一座城,我认识了一个平凡而又伟大的人。这可能就是我读了《宜城往事》这本书的粗浅认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