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我离开了故乡,从贫苦的村庄走进繁华的城市只需要一天路程,是闭眼到睁眼的仓惶梦境,是啃馒头到吃面包的改变,是高楼大厦代替泥屋瓦房的过程。
人们都羡慕我有机会去大城市上学,去接触未知的一切。那时年纪尚幼,不明白为何非走不可,不明白为何乡村卑贱城市高贵。我成熟之晚,多年后才懵懂地摸索了人生。我的存在让外公外婆数年处在波澜之中,苦海下他们对母亲的爱和愧疚,以日渐佝偻的身躯撑起一方天地,我在其中自由地成长。
回忆是一把双刃剑。人生的旅途能呈现和感悟难以释怀的过去,跟随外婆生活那段日子,我常常独自站在房檐上,遥远山脚露出一截银白色的马路,每次有车驶过我都希望它装着母亲,顺着重重山路上来接我。这种期盼,从被送来外婆家持续到离开村庄为止。在天色和山色间流逝的岁月,嵌在寂寥的背景板上无人问津。
过去怨恨母亲把我扔在故乡,带着弟弟在令人艳羡的城市生活,现在心疼为求生计与骨肉分离的母亲。目不识丁的她,带着幼弟生活在城市最破旧的角落,多少个日夜她会想起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也许不曾想,因为没有时间,苦楚和忙碌占据了她的身心,连对子女的思念都是奢侈。
像所有农村孩子那样,我纯朴内向却勤学善思,是真正生活着的孩子。重逢时我躲在外婆身后,看见表面光鲜亮丽的母亲,窘迫又自卑,我竟然羞于称呼她。随后几日,母亲洗衣做饭,给我扎头发收拾东西,这些外婆没事都在做的事,而今却给我截然不同的感觉,那是同一种方式不同的爱。
那几天外婆发自内心的欢喜,家里仅剩的一根腊猪脚都炖了,不停地忙碌,精气神十足。夜里我仍跟外婆睡,她悄声地说:“乔儿,走了以后要听妈的话,她很累,不要惹她生气,不要忘记回来看外公外婆。”我沉浸在喜悦之中,敷衍地应了一声就睡着了,可惜答应的承诺没能践行。
外公既会剃头发又会拉二胡,行坐方正,是一个有涵养的人;外婆年轻时是前线护士,做事勤谨,吃苦耐劳,只不过偶尔脾气有些大。老两口常拌嘴,一个只管说教,一个只管闭耳不听,磨合大半辈子也凑合了。他们没打骂责备过我,反而超乎寻常地宠爱,生活清贫但衣食不缺。夏夜,我们同坐房檐纳凉观星谈论家常;冬夜,围着灶台取暖讲奇闻轶事、俚语谜语。他们总是微笑着注视我,慈爱的火光在心底环绕流淌。
初秋雾水浓厚,雨珠和云雾弥散在四周,紫色花伞下两具身子紧挨着,外公外婆不停地嘱咐,对女儿的祈愿和叮嘱、对孙女的不舍和期盼,许多话似乎都要在这一刻说尽。
我跟着母亲上了汽车,趴在窗口看见紫色花伞下他们的身形变得极其渺小,更苍老也更坚毅。平时他们做庄稼,我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但这一瞬,他们似乎老了许多。汽车摇晃着开向新世界,我的目光只剩下一把紫伞。越行越远,他们被大雾彻底遮住了。那一刻,远逝的不仅是风景,而在时间错失的事物,真切地一去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