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谭先生风风雨雨走过四十五载，见证了他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病痛和第一次流泪的全过程。
2022年8月，谭先生经北京市肿瘤医院确诊为食管癌晚期，经各方努力，治疗于北京市协和医院。
谭先生在医院里接受了三次化疗。第一次化疗后回到家，药物反应大，吃不下饭，头晕呕吐，寝食难安，但先生忍住病痛，一声没吭，一滴泪也没流。第二次化疗后，医院大夫就用一根管从先生鼻孔插入胃，每天饮食就用鼻食。我眼睁睁地见先生白天斜躺在沙发上，犹如一堆散架的泥块，身体由170多斤减到130多斤，我心很疼很疼，又无奈，唯一能做的就是多陪伴、多安慰、多鼓劲加油。第三次化疗后，先生的身体有了转机，以自助吃流食代替鼻食，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一家人才露出久违的笑容。
半年后，先生的身体很快就恢复了，生活能自理，天天洗脸后还不忘在镜前照照自己，惬意地笑了笑问我怎样?我玩笑地说：“你想当徐公呀?我可不会说假话。倒是你这光头嘛，像一盏探照灯，给家里带来强光。”
好景不长，时间承载着先生难以想象的痛苦，由食管癌转移为脑瘤，由化疗到放疗，先生挣脱阎王爷的魔爪，越过一道道坎，好不容易从轮椅上站起来，跨过2023年的冬天，一家人才松了口气，开心地过了个春节，走进龙年。
龙年是谭先生72岁的本命年，儿子、儿媳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要穿红衣红裤，就给先生全套红装，连袜子都是红色。但龙年并没有改变先生脑瘤放疗后的痛苦命运。
2024年清明节的一天，我随先生上街为长辈烧纸化钱祭祀亡灵，先生除能记清自己的父母外，却记不起还有哪些去世的长辈。这是先生又一次发出的危险信号，一家人又处于紧张状态，开始奔走在医院治疗的过程中，儿媳盯着网上抢挂协和医院的专家号，儿子用车载着他爸到北京协和医院检查，大夫看了片子后说：“脑积水，放疗后引起的副作用，每天仍输甘露醇，帮助脱水。”在治疗的过程中谭先生强忍病痛的折磨，把痛苦和泪水藏在心里。
三个月后，儿子带着先生去协和医院复查，做磁共振。片子出来后，医生说：“脑积水严重，只有输甘露醇，配合吃‘盐酸安罗替尼胶囊’‘醋酸泼尼松片’等药一段时间后看情况。”我们只好按专家的处方在家康复治疗，每天往返卫生院，连续输了19瓶甘露醇，先生手肿基本消了，走路也好多了。
谁知阎王爷还是没放过先生，过了一段时间，又把灾难降临在先生头上。
一天早上，我仍按往日的套路，先给先生擦身、热敷和按摩、洗脸刷牙，喝温白开水，再泡营养粉+益生菌粉喝后，先生坐在凳子上一边翻手机一边看电视，突然咚的一声，惊险的一幕又上演了。先生从椅子上侧翻在地，手脚蜷成一团不停地抽缩，嘴角流着口水，额头右边凸显像鸡蛋大血色的包块。我慌乱中忙卡住先生的人中说：“继文，不要怕，有我在这里。”大约三分钟后，先生不抽缩了，大脑回过神来，我明白不能马上扶起，最好的自救方式就是平躺和马上给儿子电话，是否叫“120”。
几分钟后，儿子儿媳很快就到了，从地上扶起先生，大家担心的是怕有骨折和对大脑有影响，决定观察一会再看情况。
到了中午，先生说腰疼得厉害，决定叫来“120”送到北京市的友谊医院做CT检查。片子显示：“没骨折，大脑水肿引起脑癫所致。”
回到家中，虽一家人折腾了一天，没有发现大的问题，也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腰疼是会有的，坚持每天早晚热敷和按摩一段时间后，腰倒是不疼了，可又出现语言、行动失能，生活基本不能自理，我无助地看着先生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暗暗伤心落泪。也许是先生怕我难受，强忍痛苦，每次用左手和左脚的力气，抓住扶手艰难地移到轮椅上度过了三个多月，仍没有流一滴泪。
时间跳到2025年3月4日早上，先生处于昏迷状态，经过多方联系，送到朝阳区“民众护理院”住院治疗。一切安排好后，我回到家从没感到过的冷清、孤单，心里牵肠挂肚，本想守在先生身边，医院不让家人陪伴。晚上静下心来想，这人嘛有时就是犯贱，夫妻俩常在一起免不了磕磕绊绊，互相争吵，吵了后还能一辈子不分开，一旦哪一个人没在家又不适应，担心不已，要见了才踏实。
“三·八”妇女节这天，我早早吃过中午饭，和儿子去护理院看望先生，盼望有奇迹出现。那天，先生的气色和意识比头一天好，儿子握住先生的手，俯下身轻轻地叫一声：“老爸!”先生“嗯”了一声。儿子又贴着他爸的耳朵说：“你要快点好起来，妈妈一人在家不习惯，你回去了妈妈才有吵架的对手。”先生嘴唇颤动了几下，话没有说出来，眼泪先流出来了。我在一旁控制不住泪水，唰地一下也跟着流泪。我一边流着泪，一边用手轻轻擦干先生眼角上的泪水，说：“你会好起来的，等你好了我们一块去太行山郭亮村写生，还是你画我写，共同打造你的‘平行皴’石头画。”这时，先生仿佛明白了我的意思，瞬间我感觉先生原有的缺点一下全是闪光点，即使是缺点也被理解成是画家的个性，我的苦和累荡然无存。
过去，先生遇到过不少的痛苦、委屈，有过很多不顺心的事，我还从未见过他流泪，因“男儿有泪不轻弹”是先生不流泪的唯一理由。那天我见证先生第一次流泪，我才真正读懂了先生的内心世界。回想先生那一幕幕细小的情节，我们一同锻炼，一同出去旅游，在同事或是朋友面前，先生总是护着我，给足了我的面子;我们一同出去写生，他害怕我走丢了，总让我走在前面;在生活上的开支我说了算，先生从不管事;在写作上，先生随时提醒我注意观察，收集素材……这些点点滴滴的回忆，原来先生是把对妻子和儿子的爱深藏在心里，不善用语言表达而已，也许这就是画家的情感、个性!
当先生越过73个春秋，驾鹤西去续写他的沉积岩石头画后，我心情万分悲痛，满眼满脑子都是先生的影子，我才深深地感受到“君惜我时我不知，我惜君时君别离”的遗憾。
2025年4月2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