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六月底,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回母校大余中学任教高中语文。那时校园里的桂花正开得热烈,香气浓得化不开,像是要把人浸透似的。与我同教高一的,是位名叫朱儒冠的老先生,已经七十岁了,是学校返聘回来的。
朱先生身材瘦小,背微驼,走路时总爱把双手背在身后。他的眼镜片很厚,看人时总要略微仰起脸,眼睛从镜片上方透出来,显出几分滑稽。我们办公室相邻,闲暇时他常邀我喝茶,用的是一只搪瓷缸子,上面印着“先进工作者”的红字,漆已剥落了大半。
“蔼北啊。”他啜了口茶,忽然道:“你可知道六十年前,李济深来过咱们大余县?”我摇头。那时我对本地历史知之甚少。
“是我父亲讲给我听的。”朱先生把搪瓷缸子放在斑驳的办公桌上,发出“咯”的一声响。
一九二八年的春天,李济深以国民革命军总参谋长的身份来到大余督战。朱先生说,那年他十岁,记得城里忽然多了许多穿军装的人,街巷间尽是皮靴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响。
“李将军就住在县衙后头的那栋小楼里,”朱先生指着窗外的正北方向,“现在早拆了,改建了供销社。”
据朱老先生回忆,李济深虽来督战,却对大余的钨矿产生了浓厚兴趣。那时西华山一带已有零星的矿点,矿工们用最原始的工具挖凿,将矿石装在竹篓里,由骡马驮运下山。
“有一天,李将军忽然带着几个参谋上了西华山。”朱先生的眼睛在厚镜片后闪着光,“我父亲当时在县衙当差,被派遣去给他们带路。”
春日的西华山,杜鹃花开得正艳。李济深穿着笔挺的军装,却执意要步行上山。行至半山腰,忽遇暴雨,一行人躲进矿工搭的草棚。棚顶漏雨,地上泥泞不堪。李济深蹲下身,与满脸煤灰的矿工攀谈,询问开采情况。
朱先生笑道:“我父亲说,李将军听得很认真,还拿小本子记。那些矿工哪见过这样的大官,说话都结巴了。”
下山后,李济深立即召集当地官员和矿主开会。朱老先生的父亲作为衙役在门外站岗,听见里面争论得很激烈。
“有人说战事要紧,挖矿的事可以先放放。李将军拍了桌子。”朱先生模仿着拍桌的动作,搪瓷缸里的茶水晃了出来。“他说,‘钨矿关乎国家工业命脉,岂能轻视!’”
数日后,李济深调来了几名矿业专家,开始系统勘探大余的钨矿资源。他亲自陪同专家们踏勘了西华山、荡坪、漂塘、下垄等地,常常天不亮就出发,深夜才归。
“我父亲说,有天李将军回来时,军裤被荆棘划破了好几道口子,靴子上全是泥。”朱先生说着,忽然压低声音,“其实那时候战事吃紧,上头催得急,但他硬是抽出了半个月时间专门处理矿务。”
在李济深的推动下,大余县很快确立了以西华山、荡坪、漂塘、下垄为主的四大钨矿开采区。他下令修筑简易公路,改善运输条件;从广东调来新式采矿设备;还设立了矿工培训所。
“最让我父亲难忘的,是李将军临走前的那天。”朱先生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他去矿工宿舍区视察,看见工人们住在低矮潮湿的草棚里,当即下令拨款修建砖房。”
朱老先生清楚地记得父亲讲述的细节:李济深蹲在一个老矿工家的灶台前,揭开锅盖,看见里面只有几个红薯和一碗野菜汤。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对随行人员说:“矿工们为国家挖宝,自己却吃不饱肚子,这是我们的耻辱。”
第二天,李济深就派人送来了几车粮食,分发给矿工家属。临行前,他还特意嘱咐县里要定期检查矿工的生活状况。
朱先生叹了口气,说:“可惜啊。他走后没多久,战事又起,很多计划都没能落实。”
但四大钨矿的格局已经奠定。此后的岁月里,无论政权如何更迭,大余的钨矿始终以这四大矿区为主干发展壮大,成为当地的经济支柱。
“我父亲常说,李将军在大余县的那半个月,改变了大余往后几十年的命运。”朱先生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可惜现在没几个人记得了。”
我想说些什么,却见朱先生忽然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旧相册。他小心翼翼地翻到某一页,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喏,这就是我父亲和李将军的合影。”
照片上,年轻的朱父站在一群军人旁边,神情拘谨。中间那位面容刚毅、目光炯炯的军官,想必就是李济深了。背景是县衙大门,石狮子的一只耳朵缺了角。
“这张照片差点给我家惹来大祸。”朱先生苦笑道,“文革时红卫兵来抄家,多亏我母亲机灵,提前把它藏在了灶台下面。”
夕阳西斜,办公室里渐渐暗了下来。朱先生没有再说话,只是久久地凝视着那张照片。窗外的桂花香依旧浓烈,混着旧书和茶叶的气味,构成了一种奇特的氛围。
多年后,当我偶然在史料中看到李济深的名字,总会想起那个秋日的午后,想起朱先生讲述的往事。历史书上寥寥数语的记载,背后是多少鲜活的人生和未被记录的细节啊。
如今,大余的四大钨矿早已荡然无存,那些曾经用竹篓背矿石的矿工们,他们的后代或许正在全国各地打工谋生呢。而关于一位将军在战火纷飞的年月里,如何关心一个小县的矿业发展,如何蹲在漏雨的草棚里与矿工交谈的故事,恐怕只有在某个老教师的记忆里,还保存着些许片段了。
朱先生已于十年前作古。他留下的那本相册,据说被他儿子封存了。有时我想,那张珍贵的照片,现在可能正躺在大余县的某套房子的抽屉里,无人问津。而照片上那些人曾经的热血与理想,忧虑与坚持,也如同西华山上早春的薄雾,太阳一出来,便消散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