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标你好!
你寄来的“海门日报”,王树宾作家的《记忆中的王灶河》及你回忆我舅妈《寻找远方的你》两篇文章,我96岁的母亲反复看了多遍。两篇来自家乡亲人的回忆文章,牵引出许多尘封的记忆,也激发出些许生活的激情,这是精神食粮的效果,向你们表示感谢!
你上次问及的王灶河小学事宜,我母记忆中知之甚少。她(蒋)家是辛亥革命前后从扬州方向迁居王灶河的。当时的原住民都姓冯,她家是外来户。她家来时,小学已存在,只知前身确实是座庙。但,是什么庙?供奉什么菩萨?何时、何因改为小学的,不详。我母离开王灶河、去南京时才13岁,年幼无知也在情理之中。
我母虽然对“王灶河小学”知之不多,但对她的老师(她们称为先生)曹子龙(可能是化名)却念念不忘。很想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解放后是否正名或褒奖。
据我母回忆,当时(1940年前后)海门地区是日、汪、蒋及新四军相互争夺的游击区,日、汪在明处,国、共两党在暗处,相互较量抗衡。
当时的王灶河小学跟当今贫困地区乡村小学差不多,唯一的老师教四个年级。授课形式是:各年级同学按序坐好,老师先给某年级同学上课,课毕,布置作业,由级长督促同学们做作业。老师赶往另一个年级上课,以此循环。
据我母回忆,她的老师曹子龙,公开身份是小学教员,其实应该是地下党(共产党)的骨干和重要联络员。一个晚上在王灶河河岸截搜日伪“运棉”船的行动中,被亲日船工认出,密报给日军,被抓捕。学校失去老师无法开课,我母等一众学生还每天到校去静等。约莫4天后,有乡亲传话来,经附近的一位牛倌现场确认后转告众人:曹子龙淹死在汤家苴(当时有日军宪兵驻守)的河里。死时被曲膝五花大绑,身上、脸上有许多伤口。至此,众人均默认曹子龙是地下党,被日本鬼子抓捕并秘密杀害了。
由于这一变故,我母等一众学子无学可上,失学在家。其时因外祖父在南京谋生,不得已,母亲13岁离开家乡,被带到南京生活,从此,再没上过学。而曹子龙,就成了她一生中唯一的恩师,所以特别关注。
这段“故事”,十多年二十年前,就对我说过,因我在南通、海门地区没有人脉,手头也没有可靠证据,只能将其当做故事看待。但我想冒昧相烦一次:是否有可能在南通、海门地区的“党史办”或“地方志编写组”等部门查询一下,80余年前是否有相关的事件出现过,若有类似事件发生,其相关人员和结论是怎样的,以了我母一个期盼几十年的心愿!
最后,祝你工作顺利,生活愉快!
南京 曹炎发
我拿到这封来自南京挚友的信,手上轻飘飘,心里沉甸甸,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位96岁高龄的老人,慈祥的目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远方的车流和人群,她在寻找记忆中的曹老师……
这是一封普通的信吗?不是;这是一个故事吗?更不是。一个96岁高龄的母亲还牵挂着她83年前的老师,还认定他就是地下党。就算老师是地下党,是个有信仰的人,难道过去了83年之久的学生还铭心镂骨难以忘怀吗?!
为了追寻那段硝烟弥漫的岁月,也试图帮助96岁的老人解开关于恩师的谜团,我开始了并不轻松但触动灵魂的寻找之旅。
二、王灶河小学的前世今生
据《两淮盐法志》记载,在唐朝末年,王灶河北边,原是大海岸边。因有王姓盐民在这里烧盐而得名。至太平天国农民起义时,又有一批从江南躲避战乱的乡绅移民而来,后来又先后有王家从扬州迁来、徐家从宁波迁来、赵家从溧水迁来,人越聚越多,到了1915年后又有几户大户人家迁徙至此开店,店面与日俱增,街道日渐繁荣。1916年运盐河上设了大达轮船码头,至此,王灶河已然成为当地水陆重镇。陆路客商南来北往,东西水路通江达海,更是热闹繁忙。
王灶河学堂,那时是一座三关厢建筑的庙。初名场头庙,后改名为碧莲庵。庙里供有都天、关公、华佗、弥陀等菩萨。1915年,由王灶河董事冯兰溪等人主持,将庙里正埭房子的菩萨请迁东厢房和西厢房,腾出正埭屋作为教室。自此,王灶河小学初具雏形。
三、传说中的曹子龙老师
为了寻找曹子龙老师,宣传部领导帮助查阅了《海门党史》。王鸷翀、姜新俩编辑查阅了《海门革命烈士传》《红色记忆》《民族的脊梁》。退休领导86岁的冯汉忠、退休老师汤国强,文化馆的顾毓明也参与了搜寻。
我来到颇具现代气息的海门图书馆,查阅了《海门县志》《南通县志》《中共海门地方史》 等10多本资料。因为在通州区的二甲、余西方向,曹姓特别多,而且那边也是讲的通东话,所以我们也认为曹子龙有可能是通州人。不放过任何一个蛛丝马迹,我又找到在通州任教的初中班主任单淑英老师,让她帮助我们查阅那个时期通州的烈士和地下党名录。
先寻王灶河原曹姓居民。住在王灶河的曹姓有两家:曹元成茶食店、曹复盛杂货店。其家属有参加新四军的,他们都见证了新中国的诞生,并在解放后担任政府相关领导。
找到原王浩人民公社14大队96岁的离休教师俞达夫,俞老师1948年参加革命工作,时每月工资是150斤大米。俞老师虽耳朵失聪,但视力尚好,我给他看了南京的来信,他说1940年时自己只是13岁的少年。其住地与王灶河路途虽不遥远,但那时信息闭塞加上自己年幼,所以对当时的情况知之甚少。但他对解放后公审枪毙汤家苴的恶霸地主汤大宗、汤正宗记忆犹新。在枪毙前,人民政府对地主恶霸进行了公审,并游街示众。当地汤姓百姓给他俩喝了二斤断头酒,以酒送其上路,以言劝其下辈子别再手上沾血……
到了76岁的王树钧老师家里,收获颇丰。王老师说:关于曹子龙老师,肯定有这回事,而且他很有可能是地下党。王老师回忆说:第一, 我听我老丈人冯新(曾任爱民校校长)说过这件事情;第二,我父亲王俊洲也曾跟我说过曹子龙老师。当时日寇自余东、四甲据点下来扫荡,老师就把抗本(宣传抗日的课本)藏在屋檐的瓦口内,或者让学生带上书本进入西北角四面环沟的杨家圈青纱帐内学习;第三,是王灶河小学西边的冯家园有和尚、道士兄弟俩,哥哥和尚曾说:曹子龙老师和我家人说,说我不会念书,不是念书的料,边教边忘记的……
参与编纂村志的82岁的王槐成老师说,当年听冯国模校长说过,抗日战争时,王灶河小学读的是抗本,是上面派了一位老师过来的,具体名字已无记忆。
六月的流火,阻挡不了我寻找曹子龙老师的步伐。一路马不停蹄,下午我又去了王灶河小学所在地的王灶河村委会。村委会上班的都是年轻人,当得知要了解的事发生在1940年时,她们建议我去王灶河小学原址老年人活动中心看看。
小学毕业后,时隔近50年再次踏上这块熟悉的土地,几多感慨,几多怀念,心事也浩茫,近校情更切,同学们读小学时一个个瘦小的身影,一张张活泼的笑脸浮现眼前……
当年的小学早已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如今已改造成了老年活动中心和棋牌室。曾经的小学模样荡然无存,但见六间新建的红琉璃状瓦房,前面的操场也变成了良田,种的玉米已有一人高了。远远近近,是别墅式的二、三层小洋楼。百姓祥和,岁月静好。
进入活动室,有七八位上了年纪的居民,但问及发生在1940年的往事,大家还是知之甚少。
说到日本鬼子侵占王灶河,居民冯宝洪愤怒地说:当年我父亲冯金龙好好的在地里干活,鬼子竟把父亲当作活靶子,“呯”的一枪,子弹打在父亲的肩膀上,父亲流血倒地。从此父亲左肩上一辈子留下了一个大伤疤。由于当时的王灶河是余东和四甲坝之间的运输枢纽。余东和四甲坝均驻有鬼子。所以鬼子经常进入这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说不定哪天半夜里会突然枪声大作,所以当地居民一般都是在床铺底下,挖个矩形坑,枪声一响,便躺进坑中躲避子弹。
四、辗转汤家苴寻找真相
到了汤家苴所在地的河岸村,找到了编纂者提供的很多材料:《王浩乡志》《河岸村志》《正余镇志》,反复查阅也未发现曹子龙的名字。让我震撼的是,我不仅看到了密密麻麻的烈士名单,他们普遍都牺牲在共和国诞生前;我也看到了当年国民党发动4.12大屠杀前后,那些加入中共地下党的前辈,一般都是年轻人、文化人。目睹前辈们的入党时间之险,入党人数之多,真切体会到“共产党人是杀不完的”这一真谛!一页页、一本本白纸黑字记录着:赤卫队、地下党、新四军、解放军那些厚重的名字。
但凡通东地区,上了年纪的人提起汤家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在解放前,整个通东地区属于地主的也不止汤家苴一家,为何偏偏共产党领导的红军、赤卫队和汤家苴的地主有不共戴天之仇呢?
汤家苴地主属于恶霸地主,为抗红(军)抗赤(赤卫队)还成立了地主武装白龙党。屠杀共产党屠杀赤卫队及农民,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一天,货隆镇戚家园有户农民夫妇俩路过汤家苴所在地岸头镇时,地主武装白龙党硬说他俩是共产党人,残忍地用铁钉把他们钉在旗杆上示众,并剖腹挖心,把肠子挂在旗杆上,惨不忍睹;一次,红军游击队员仇福余、袁士扬二人在石头镇被他们捉去,押解到汤家苴后被杀害,尸体被剁成几十块。
据记载,发生在1929年及1930年的三打汤家苴战斗中,牺牲了工农红军十四军二师师长秦超及红军战士和赤卫队员上百人,当时指挥三打汤家苴的红军领导人有:李超时、刘瑞龙、俞金秀、黄火青、仇建忠等。
我查阅了《海门传》以及其他抗战时期的资料。这一段的记载是有关于运输船和给养的:1938年4月9日,瞿犊领导的抗日游击队在石岗(今启东子良镇)伏击由茅家镇开往汇龙镇的两艘日军运输给养船,毙伤日军多名,缴获不少物资。此战是海启人民向日军打响的第一枪。
从时间地点看,也不能排除曹子龙老师参加这次行动的可能。也许是因为参加了这次行动,在一年半载后被汉奸或叛徒告密的。
五、也许英烈无名,唯有忠魂不朽
找到84岁的王德昌老师。王老师一个不经意的记忆,使我猛然醒悟。一个困扰了我半个世纪的疑惑被解开了。王老师说:汤家苴的地主家有炮楼,有需要加水的机枪。
汤家苴有南北炮楼。但那时红军、赤卫队只有轻武器。虽然声势浩大,最多时参与攻打汤家苴战斗超万人,但参与的农民仅仅只拿着钉耙、铁锹等农具,而地主武装已经使用上了号称〝战场收割机〞的马克沁机枪。这马克沁机枪就是必须边射击边要加水的机枪,又称“寡妇制造者”。一战中,德军在第三道防线就是用这个马克沁机枪对付英法联军的。索姆河战役,就是马克沁机枪发挥“光彩”的一场战役。你能够想象得到德军士兵凭借这把马克沁机枪在一天时间内虐杀英法联军6万人的情景。所以欧洲各国把这机枪称为战场上的绞肉机。这也解惑了小时候爷爷给我们讲的“大书——三打汤家苴”,一个困扰我半个世纪的疑惑,为什么上万民众在党的领导下灭不掉汤家苴的重要原因。
王德昌、俞达夫老师说:抗战期间通东大地,共产党、国民党与日、汪进行着持久的抗衡与战斗。日寇驻扎在四甲坝、三余镇、余东街,构成一个三角形状。而在这三角形中间的汤家苴俞家楼子,驻有日本鬼子七名。恶霸地主武装与日本鬼子相互勾结、狼狈为奸,残害抗日前辈,可谓罪恶累累罄竹难书。
曹子龙?曹志龙?也许都是化名。1940年惨死在汤家苴,应是抗日分子中一员。
曹子龙老师,是先生,是尊师!
我的寻找,并无确切的结果,但寻找的过程,让我受到了一次深刻的革命历史教育和心灵洗礼。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也许尊师已不再进入烈士之名录,也许尊师的真名实姓早已在烈士名单中。吾辈明白,尊师当年教抗战之书,做抗战之事,抛头颅,洒热血,并非为留名于世。尊师之夙愿,乃抗击外辱,还我华夏。
怀念为抗击日冠、带着学生进入青纱帐去教学的尊师,怀念使用抗战书籍教育学生、高歌抗战之歌的尊师!
首都北京,那屹立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上镶刻着:
……
为了反对内外敌人
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
在历次斗争中
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
2023.0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