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我的老家大观六队已经包产到户几年了。那时,我们家分得包产地三亩三分,还有三分三的自留地,大姐和二姐已经高中毕业,跟母亲在家种地。
对于母亲来说,土地就是她的命根子,地里的蔬菜就是她的孩子。包产到户以后,家里突然得到了那么多土地,母亲对土地的爱得以全面释放,每天,除了吃饭、睡觉,都在地里忙活。这,就苦了大姐和二姐,搞得她们连耍的时间都莫得了,要知道,那时她们正值青春年华!
包产到户前,我们家那三分三厘的自留地,靠猪粪,家里的人尿粪,再加上一点儿鸡粪、鸭粪,就足之够矣!突然间,增加了三亩三分的承包地,肥料哪里够用?像尿素、碳胺这样的化肥也有,但要花钱买,况且,种出来的蔬菜,远不如施用农家肥的蔬菜清甜可口,不那么受人爱戴!而城里的排污系统远没有今天的发达,多是自成一体,单位、院落拥有一个独立的厕所,或某处有一个独立的公厕。厕所的清理要么靠郊区的农民来承接,要么靠专门卖粪的人清理后,拉到郊区卖给农民作肥料。
我不知道母亲和姐姐们通过什么渠道,接手了城里某单位职工宿舍的公厕清理。她们会定期将厕所里的污物拉回来作肥料,那是我们家的宝贝,用一句现在非常时髦的话来说,那叫“双赢”。但,她们好像时不时地会带一些家里产的新鲜蔬菜,送给厕所的管理员,以搞好关系。据说,包产到户后,郊区农人们的种地积极性高涨,对肥料的需求猛增,掏粪已是一件竞争激烈的事情,要靠点人脉、靠点关系才搞得成。
我那时,在父亲所在工厂的子弟校读初三,头年中考的成绩在学校里还算好,但不足以跳出“农门”。在父亲的安排下,我复读初三,为再跳“农门”做准备。
再读初三,我的“任督二脉”像被突然打通,原来朦朦胧胧的课程变得霍然开朗,就像雨后的天空,清朗无云。当然,这一切都离不开我亲爱的老师们,这其中,当然就包含了我的数学老师——钱老师。每回考试成绩拿回家,父母和姐妹们都很高兴、开心,就像看到了我光明的前程。虽然这样,家里该干的活还是要干的。
有一个星期天,我在家温习功课,母亲和姐姐们又要进城掏厕所、拉肥料了,临行前吩咐我下午某个时候带着妹妹,去沙河堡坡坡去接他们。你知道,我老家大观六队到城头的九眼桥有十里路,中途有沙河堡坡坡和灰面(面粉)厂坡坡,两个近一里长的“软脚坡”,而母亲他们是用“架架”车(架子车)拉着长两米,直径近一米的柱形粪桶去掏粪,在太阳的烈焰下,将架架车拉上两个坡顶是何其的困难和艰辛!
下午,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我换上脏兮兮、干活路的衣服,穿上解放牌胶鞋,戴上一顶旧草帽,背一卷粗绳子,带着妹妹,上路了。
检查站是老成渝公路上的一个点,在战争年代,出入成都东面只有这么一条公路,所有车辆都要在这里接受检查,因些,“检查站”就成了响当当的一个地名。我们大观六队离检查站差不多一里路,从检查站有公交2路车开到九眼桥,全程一角二分钱,每站加两分。我们要去的沙河大桥在沙河堡坡坡下端,大概有四站路,每个人八分钱。
到沙河大桥的时候,艳阳高照,公路的沥青路面己经被烤化。刚下车,我一抬头,就在十几米远的地方,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我的数学老师钱老师,更严重的是,另一个是她的女儿,我的同班同学,她穿着飘逸的白色连衣裙,扎着“马尾巴”,一幅清纯甜美的样子。我一下慌了,怕老师看到我那么落魄的样子,更怕她的女儿看见。怎么办?躲无可躲,目光已经接上了。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上,脚步也犹豫了,心里盘算着,我的女同学该怎么看我,她会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班上的其他同学,班上的同学会不会笑我?一连串的问号在我的脑际盘旋。妹妹好像也觉察出了我有什么不对劲,但她终究不知道我内心的翻江倒海。
我只能硬着头皮走向她们,目光游离,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就像犯了大错的学生。当走近她们的时候,我不敢看我的同学,只是怯懦地、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三个字“钱老师”。
你知道,子弟校的学生,绝大部分是工厂工人的子弟,他们不需要干农活,甚至不知道还有农活。他们穿着干净漂亮的衣服,吃着家里带来的零食,课余是运动和娱乐。作为农村里的娃儿,个子把把儿大(这是最近一个同学回忆时说的),在子弟校读书,内心是卑微的。但我成绩好,并没有同学欺负我,有时反到有偷懒的同学要我拿作业给他们抄,这倒让我长了些自信。
关键是,钱老师女儿是我的同班同学,而且成绩好,我们经常在一起讨论作业,并且,她身材高挑,面容娇好,我那时对她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呢。平时大家讨论学习,觉得一切都自然而然,今天被她撞见,如此落踏,真的希望地面裂开一条缝,能让我钻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钱老师笑吟吟地看着我,声音轻柔地问道:“你拿着绳子,这是到哪里去呀?”看着她的表情,听着她的声音,我的心神安定了一些,我告诉了她我要干的事。
她眼里含着赞许、怜惜的目光,转头对她女儿说:“看看人家,多不容易!”那时,我心里升起的是一股暖流。别过钱老师,我去干我的事情,她的话却让我窘迫的心平静了下来。
第二天,我忐忑不安地走进学校,好像没有发现诧异的目光,也没有人看着我,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一切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我的担心慢慢地平息了下来。但后来,钱老师还老是拿我的事去敲打那些偷懒的同学,会搞得我尴尬。再后来,我终于跳出了“农门”。但每每见着躬耕于田地间的农人时,我都会心生敬意,因为,他们都在靠自己的双手创造属于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