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水井是我记忆中无法磨去的印记。
水井是荷鱼山刘家的脐眼。青石垒的井台蹲院前一丘田的东头,离院落足有1公里,苔痕爬满辘轳架的横梁,像谁用湿毛笔在暮色里描的符。刘尧箕公挖下的古井,在族谱里生了根。青石井沿刻满绳痕,像祖父掌心交错的沟壑,磨碎的星光落在苔藓上,总让我想起朱砂鲤游过时留下的胭脂痕。
三伏天正午,蝉鸣晒得发蔫,井水却沁着雪气,吊桶撞碎井底月亮时,总惊起一串咕咚声——祖母说那是朱砂鲤在翻身。
春耕时井台最热闹。男人们把犁耙往青石上一靠,粗陶碗挨个摆成北斗阵。祖父攥着辘轳把转圈,井绳就绞着晨雾往上蹿,清凌凌的水线浇在生锈的犁刃上,锈色褪成泥鳅背的光。我蹲着数水洼里的蝌蚪,忽然井底传来泼喇喇水响,祖父说定是尧箕公养的朱砂鲤在啃水草。
七月半烧包袱纸,井台变成银箔海。纸灰打着旋儿往井口钻,月光在井水里煮得发白。三叔公突然撂下酒碗,说看见井底浮起半张族谱,朱砂描的名字亮得烫眼。话没说完,井里腾起三尺红雾,吓得供桌上的糯米团子滚落三个——全叫井台缝里钻出的黑蚂蚁抬走了。
腊月井口结冰琉璃,孩子们举着竹竿敲冰凌。冰碴子落进井水叮咚响,井底便泛起金红涟漪,像朱砂鲤在冰面下写春联。除夕守岁那夜,井台突然漫出桂花香,井水自己涨到离沿三寸处,映出三十八个皎洁的月亮——祖母说那是荷鱼山每户灶王爷的眼睛。
填田那日,井台裂了道蜈蚣疤,有人往井里扔石块,回声闷得像裹着棉被。当夜暴雨如注,井水漫成银蟒游过稻田,冲走了石灰画的拆迁线。清晨井台空空如也,只余湿漉漉的井绳盘成八卦阵,绳头指的方向,新抽的稻穗突然全都红了尖。
如今每当我拧开水龙头,总觉着水管深处传来辘轳的呜咽。那些在族谱里游弋的银鳞,正在城市地底织就新的脐带。子夜伏案时,茶杯里忽然漾开一抹红影,原是三百年前的井瞳,正含着我们未及风干的乳名。